且說趙洌著人去京內的太學里一打聽，方知這張仁本自覺入圍無望，便啟程回鄉苦讀。如今卻來尋他，不啻大海撈針。好在趙洌少時云游多年，也結識不少名士能人。明察暗訪之下，不過半月便將他拿住。張仁本一路顛簸，飲食起居皆在車里，周遭又有暗衛把守，個個似怒目金剛。他只當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黑道人物，便想自己孑然一身，空有報國大志，惶惶間更覺悲哀。待到重見天日，已置身華堂之內。四處金碧輝煌，精雅富麗，更是目瞪口呆，還不等細考，珠動簾起，已走出一個人來。只看他目秀眉清，雅步雍容，雖褒衣博帶，卻是氣度非凡，因聽人稟道：“四殿下，人已帶到。”張仁本方知是聞名天下的端王，不覺呆若木雞，半晌才斂衽行禮。趙洌揖道：“小王冒昧相邀，一路多有得罪，還請公子寬宥。”張仁本這才放心，更見趙洌平易近人，早生親近之心，二人互通姓名，入座吃茶。一時論及國事，趙洌才藻富贍，遠見卓識，三言兩語之間，張仁本已五體投誠。張仁本少年老成，憂心天下，更是難得的耿直之人，二人促膝長談，相見恨晚。趙洌笑道：“實不相瞞，此次請張兄前來，是為《大科類聚》十年首編付梓一事。”張仁本喜道：“此乃學壇幸事。我雖才疏智淺，也自當鼎力相助。”趙洌道：“前日里閱覽本屆大科考卷，見到張兄墨寶，剛勁有力，意氣風發，自成一格，彰顯我大瑞蓬勃之氣，故此想請張兄為此書題字。”張仁本忙道：“蒙王爺厚愛，本不該辭，只是我實在慚愧，這字乃臨摹而成，本非獨創，還望王爺另請高明。”趙洌一聽，奇道：“我朝通行字帖之中，竟不曾見過這一位，定是個隱士高人。”張仁本搖頭，便把兒時流落江海郡，得公學收留撫養等事一一說了。趙洌聽了，抽絲剝繭，已知曉了七八分。戚氏一族自平舒妃入宮始，便自僻遠之地尋來幼小孤兒，以教導撫育為名安置在公學堂里，趁著讀書習字，令其模仿眾皇子的筆跡。后又將這些孤兒陸續送出，令各戶收養。而當年矯詔一事，也大有可能出自戚氏之手。一時打發了他，趙洌猶是愁眉不展。雖有人證在手，到底口說無憑，只怕更有驚天陰謀。好在正如所料，芹阮自戕，趙澄延誤沈馥病情，皇帝責他甚厲，勒令其不得干涉北擊烏戎一事。眼下只盼著趙漭一行順利抵邊，一舉退敵；若然皇帝病重，恐怕內憂外患，無窮極矣。正在這時，卻聽信使來報，北蒼集軍十萬南下北漠，兩國大戰在即。又得羽檄，曰：“北蒼余部兜戰奇襲，我軍回援不及，宛蘭陷落。大量流民奔向綏西。”趙洌大驚，遂命眾大臣會集議政堂。又聞急稟道：“滄浪國國王遇刺身亡，國內大亂！西北禁軍于滄浪山南停滯不前！”戚永安道：“眼下禁軍停駐，試問我綏西一萬兵力，即便崇光王的兩萬羽林明日抵達，又如何能與北蒼十萬大軍抗衡？”紀朗道：“如此說來，戚大人是主和了？”戚永年道：“非也，派人和談，以利禁軍抵達。”秦紫湘道：“不錯，宜請綏西太守為使。”論及禁軍，紀朗道：“為今之計，只有三條路可走。其一，路線不變，取道滄浪；其二，越滄浪山；其三，橫渡天河。”話音一落，便聽戚永安道：“滄浪諸皇子爭奪儲君，必有北蒼介入，二皇子哥樞雖與我國交好，生母是戎冉長公主，只是他尚有兩月方可成年，而大皇子安丹生母卻是北蒼辛夷氏。”戚永年忙附議道：“滄浪皇族成年禮極其兇險，須得在生辰那日上滄浪山北，月明崖上，斬殺七頭野狼。眼下正是野獸號寒啼饑之時，哥樞一人上山，兇多吉少。如此看來，我軍非改道不可。”眾人皆道很是。趙洌沉聲道：“滄浪國國王遇刺原因不明，貿然介入，自然多有不利。然而滄浪山山高千仞，綿延萬里，且終年積雪，不宜騎行。天河入冬化作冰原，不失為一條捷徑。”話畢，卻聽一人道：“天河雖為捷徑，然冰上行軍，恐易中伏；若水不成冰，我軍又少識水性，且建造破冰船，又是一番功夫。”眾人七嘴八舌，討論半天，依舊全無頭緒。趙洌只得統籌再三，僅確保軍備無虞。一時趙漭信鴿已到，趙洌忙啟閱，云：“四弟：兄弟，分形連氣者也。幼則食同案，衣傳服，前襟后裾，形影不離；長則學連業，游共方，情重姜肱，友悌深至。雖有齟齬悖亂，豈可不相愛也？今外既有北夷之犯，內恐有鬩墻之患，愚兄不才，無以掃爭權攘利之風，唯盡忠竭能，枕戈嘗膽，令烏戎遠遁昆侖之外，雖一發千鈞，亦忘身往之。今梁城危急，東戎冉或群龍無首，或自立門戶，請渡天河源接洽安撫，更宜遣使新竭說之，以期春來，截斷北蒼后路。又聞滄浪內亂，安丹得勢，兼北蒼秘派使者，必以假道伐虢說之，故宜速速改道。天河冰結五尺，水寒徹骨，不易水下設伏。然行軍甚難，可斫木為船，下以獸骨為刃，內置糧草，滑行冰上。望弟代為盡孝，更不負父所托，使上下齊心，匡扶社稷。萬語千言，珍重而已。兄漭親筆。”趙洌讀罷，心腸大觸，更有醍醐灌頂之感，忙傳令以滑行法渡河。又見一行小字：“另附一札，望轉雪童，多蒙回護，不勝感激。”小箋共十字，剛勁纏綿，柔情俠骨，曰：“別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沈馥得信，自是驚喜交加，將這一方小箋視如珍寶，只是千頭萬緒，滿腹柔腸欲碎，也不知從何說起，徘徊落筆，也不過“珍重，勿念”四字。趙洌將小箋疊入家書，卷入鴿足上的細竹筒，便縱鴿天上。沈馥仰首企盼，淚光瑩然，他經了這許多，可謂驚心動魄，飽經悲歡，雖也形槁心灰，自棄自傷，卻終究純然天真，宛如赤子。趙洌也不覺生憐，轉念又笑。沈馥乃齊思宗之子，若論輩分，趙洌還要叫他一聲舅父。只到底心中羨慕，他倆身隔天涯，心卻咫尺，雖終生不得相見，仍可以鴻雁傳情，心有靈犀。沈馥道：“子璋，我無以為報，只好效仿俗人……”說著便要跪下。趙洌卻將他抱了滿懷，亦笑道：“你只仔細身子便好。否則待三哥還朝，怕是要打我幾板子。只是又怕你好全了，長開了，三哥又認你不得。”連月將養，又虧得《牽機篇》與安梅照留下的手札，沈馥久病成良醫，更有張昇輔佐，如今一身的毒病竟也好了大半，形貌也不再是個嬌弱童子，只可惜了一條腿。沈馥破涕為笑，道：“你如此打趣兒，看來朝內大難已解，可喜可賀。”趙洌只將趙漭滑冰渡河的計策說了，沈馥大覺新奇，樂得拍手道：“若在鞋底上粘了，豈不跑得更快？”趙洌大喜，忙著人通傳。沈馥忙阻道：“不過信口胡說，誤了軍機如何是好？”趙洌反笑道：“即便行軍用不得，給姊妹兄弟玩耍也是好的。”沈馥粲然道：“別忘了給純兒一副，他最愛玩雪了。”趙洌大笑，連道很是。這時卻聽小印子報說芙侍卿來了。趙洌一時訥訥，但見珠動簾移，林晚泊已取下大氅進來，卻見趙洌也在，不覺呆住。沈馥冷笑：“他卻好心，竟不怕走漏風聲么？不過，大軍壓境，他倒也無暇他顧。”趙洌只命人奉茶，囑了幾句，便自去了。林晚泊則于窗前目送，久久不去。半晌，方扶沈馥坐了，仔細瞧他，只笑道：“如今你這樣子，他們怕也認不得，只純兒纏著要見你。”沈馥方笑道：“正說他呢。”又道：“這要多謝梅照，若不是他留下這些，我怕早死了。那日阿月托你捎來的丸藥里，混著一枚蠟丸，原是《牽機篇》里名作靈蠱的一節。”林晚泊大驚，忙道：“靈蠱秘術兇險異常，梅照他便為此隕命，你怎可……”沈馥笑道：“無妨的，我只為自救，不欲害人。現已將此靈封于瓷壇，差了小印子埋了。而它幻形的母蟲，則棲在我體內，只消一點子血，便相安無事。此靈不滅，母蟲便不死，我也能強健一日，也好教子玨心安。”林晚泊無言以對，只道：“前幾日大理寺三審，葉鼎革職流放，葉氏前去求情，惹皇上不快，被貶作采女，擷芳殿大半的宮婢內監皆打發去了太平行宮。”沈馥道：“他倒是寬厚，只是我要好好謝一謝子璋。”林晚泊道：“只有一事，隱隱透著怪異。今日惠妃給皇上請安侍疾，皇上竟當著我的面兒，破口大罵她毒婦賊婢。惠妃自來治宮嚴謹，十分可敬，即便有錯，這個婢字又何來？”沈馥亦是心內存疑，又聊無頭緒，只擱下不提。數日后，趙漭一行順利抵達。北蒼十萬大軍駐扎宛蘭北，按兵不動。十日后，西北禁軍會師綏西，長途跋涉，疲憊不堪。后經整編，并慕篤爾殘部，共以五萬之數迎戰北蒼。不日戰始，戎事倥傯，軍報不絕，趙洌議政堂、晧旰殿兩處奔走，正是廢寢忘食，席不暇暖。皇帝日日面沉如水，不言不語，只如期于廿八日封璽。忽又連日捷報，上下方有了幾分過年的喜氣。唯有趙洌憂心如搗，偏不能露出半分。他知趙漭大計雖險，卻也是良策。然殲敵萬余，自損八千，且晝夜酷寒，滴水成冰，傷兵流民多因饑寒致死，轉眼僅剩兩萬，趁勝和談為上。不料北蒼懸綏西太守并隨從尸體于宛蘭城門示眾，令全軍激憤。趙涵擅率一千精騎突襲，燒毀城郭，血戰千里，方奪回尸首數具，然半路中伏，趙涵與慕篤爾重傷，皆下落不明。是時漠北連日暴雪，音訊全無，朝內人心惶惶。沈馥翹首期盼，親來書房詢問。趙洌不忍如實相告，唯請張仁本寫了送去，安他的心。展眼到了二月，方來了一道喜訊，說是趙涵攜新竭兵馬回援，北蒼遭兩面夾擊，撤出綏西。十日后，紀光孤軍深入，奔襲八百里，于宛蘭活捉辛夷戈，前線大捷，北蒼潰敗，退居昆侖。是夜，趙洌立命昆侖觴五百壇犒賞全軍，又特宴請信使于晧旰殿偏殿小酌，笑道：“三哥最愛這酒，如今這些剛出窖，便都帶了去！”信使竟落淚道：“崇光王經已歸天，只怕是吃不到了！”趙洌如遭晴天霹靂，驚魂奪魄，動彈不得。信使兀自絮絮道：“連月大雪，想是幾位信使死在途中也未可知。想是之前崇光王前去滄浪之事，京中也無人知。眼下景王怕軍心動搖，才秘不發喪，只是崇光王確死于綏西大火，慕篤爾王子亦下落不明。”說罷，已是兩淚漣漣。趙洌面如死灰，雙目赤紅，只道：“此事你知我知，絕不可教第三人知道。”話音一落，已聽窗邊哐啷一聲。趙洌飛身而出，只見沈馥摔倒在地。趙洌拾了梅杖，卻教一把奪過。沈馥呆望他半晌，似笑非笑，如癡如呆，道：“別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趙洌悲澀無言，唯見他滿步蹣跚而去，梅杖觸地，玉碎冰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