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木然走出甬道，獨自出了晧旰殿，又過潛幽廊，直到瓊華之畔，便撐了長蒿隨波而去。一時棄舟就岸，臨登蓬萊舊處。當年他被迫入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有這一石一木，一草一花，聊以寄托慰藉。誰知情根深種，愿效雙飛，奈何注定畸零。蘭宮桂殿，玉廊瓊階，經已蕭索荒敗，唯有水木明瑟苑內，繁華滿枝，不諳世事。沈馥兀自游蕩，恰似一縷孤魂，滿目癡盲，不知何去何往。冷月如鉤，夜色沉渺，周遭死寂如井，忽聞一聲烏啼，沈馥悚然一顫，茫然仰首，已不知行路幾何，身在何處。只覺累得四肢打顫兒，一個不妨，沈馥便跌在一株大桃樹下，人事不省。直到睜眼時，卻對上了那雙朝思暮想的眸子。桃樹茅檐下，趙漭懷里抱著一對小山君，笑道：“找你找得辛苦，怎的歇在這兒？”沈馥驚坐而起，慌忙去摸他的胸背四肢，皆是溫熱厚實活生生的。趙漭任他擺弄，待他完了才把他撈到懷里一親，笑道：“還怕我丟了不成？”沈馥只瞧著那火爐上的茶壺蓋教熱氣頂得玎玲作響，渾身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慌道：“子玨，我收回當初的渾話。天上地下，你活著，我便活著，你若死了，我也隨了你！總之是再不能分開的了！”卻聽頭上一聲怪笑，惡狠狠道：“枉費朕這樣待你，你竟還想著老三！”沈馥大驚失色，如逢惡鬼。皇帝欺身而上，肆意搓揉。沈馥叫罵踢打，形狀瘋癲，直經了好一番生死煎熬才把他逐出門去。驚魂甫定，又聽得叩門篤篤，一聲急，一聲緩，一聲重，一聲輕，仿佛催人性命一般，沈馥汗濕重衣，肉跳心驚，如何肯去開門？直到那門縫里的一聲低喚，方撲上去開了。門外落英繽紛，趙漭身披重甲，一枝疾矢貫穿其胸，倒刺如鉤，赫然在目。沈馥魂飛魄散，忙扶了他，又去捂那傷口，唯覺熱流不盡，紅淚沾巾。趙漭滿臉血污，憔悴瘦羸，只眼里仍舊載著星光，干裂的嘴唇一開一合，說道：“阿白，對不住，我怕是要先去了。”直教人觸目慟心。沈馥未語淚先流，道：“不會的，定能醫得好的，你瞧我都快好全了，不妨的，不妨的。”一話間，已是淚雨滂沱。趙漭勉力一笑，眼波如綿，弱聲道：“莫哭，只再教我抱抱你。”沈馥小心偎入他懷，但覺鮮血滾燙，噴薄而出，浸透鎧甲，儼然是別離在即，無力回天的光景，更是心痛神癡，音容凄斷。趙漭氣若游絲，湊在他耳邊道：“阿白，得你一心，此生已是不枉。你只好好活著，待你頭發白時，我自來接你。咱們來世還在一處……”便閉了眼，再無聲息。沈馥懷抱愛人的尸首，心魂俱碎，只拼命搖首，撕心裂肺的狂叫：“不！不！子玨！子玨！子玨！”正是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兩心直許癡絕處，方是十二斷腸時。是時，大海靜夜，寂月孤舟，此音此調于荒野莽林間聽來，凄迷萬狀，悲戚至極。待他驚醒魂歸，自疑不禁，但見手捧一抔落花如血，方知幻夢一場。承修赫然在傍，道：“珎御華，皇上召見，還請御華莫提起三殿下的事。”沈馥置若罔聞，亦步亦趨，任其擺布。一時入了舞雩宮，皇帝見到沈馥，喜道：“果真好多了。”又細細瞧上一番才徹底安心。沈馥呆滯不語，回想漫漫前事，點滴在胸，然天不假年，轉眼老雁失伴，合歡根斷。皇帝卻是受寵若驚，幾乎老淚縱橫，只輕輕喚他一聲“雪童”。沈馥心尖一顫，抬頭瞧他，但覺悲涼無限，同病相憐。皇帝本與趙漭生得相似，如今沈馥滿懷思念，更瞧出了十分的模樣來，也不知今夕何夕，只當趙漭死而復活，竟是笑逐顏開，喜出望外，撲到他懷里道：“到底是來了，難為我等你這樣久。”皇帝不疑有他，失笑道：“我不來，你卻也不能來么？”沈馥也道很是，自覺無理取鬧，便側首俯在他肩頭，看那簾外桃樹上嫩紅的一片，笑嘻嘻的說：“說過要制桃花酒給我吃，可不許賴。”皇帝便命取酒。沈馥一見，便嚷著要吃，奪了酒瓶子抱在懷里。皇帝卻是打心底里喜愛他這份來之不易的孩氣，也陪著他胡來，只佯怒道：“仔細吃了冷的，又要我揉肚子！”沈馥方訕訕松手，又頗為不屑的撅了撅唇，道：“那有甚么，只在外面解了辣椒，磨碎了敷上就好，可不敢勞你的大駕！”皇帝不想他原本的性子這般逗人，暗笑不住。不一時，酒滾了，香氣四溢，卻聽沈馥驚叫一聲，推了皇帝道：“遭了！不添上糖怎么吃得！你快找些糖來！”皇帝奇了，心道：“這是什么新奇吃法，朕倒是不知？”只也得照辦。皇帝素不喜甜，只陪了幾杯，大半的都教沈馥吃了。沈馥眼餳耳熱，心如擂鼓，早醉得歪在皇帝身上。皇帝便摸索著拉了他手，握得嚴絲合縫，因見他星眼微蕩，蹙眉嚶嚀，面頰更如胭脂一般，眼里更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纏綿滋味，不由得愛憐陡盛。耐受半晌，狠狠心將他懷里的酒瓶抽了，隨意在邊上一丟，便俯下身對著嘴角眉梢親了一通。沈馥登時雙頰火燒，吐息緊促，益發覺得體熱如熾，情潮翻涌，也勉力攀上他肩頭，咬了他耳廓一記。皇帝頓覺心亂魂消，情深欲熾，也順勢在他耳根子上磨了磨牙，便打橫一抱入了寢殿。卻聽抽息似泣，是口唇相接，驟雨疾風，乃四體交纏，竟不知被翻紅浪，實是身赴黃泉，這欲孽逼出淚來，滴在肉上也作了滾油。一時雨收云散，沈馥方如夢初醒，胸內憤激悲苦，卻是縱聲大笑。笑聲忽止，兩行清淚直下，只惶惑的望著皇帝，“我原想著你怎樣都好，剜了我眼，折了我手，瘸了我腿，囚了我身，毒了我命也都罷了，只要他安好，我也都放心。便是要死，也須得教我死在他的前頭。不想他卻是先去了，竟不知是你的報應，還是我的劫數。”柔聲細語，催肝裂腸。皇帝心下一涼，疑道：“你說誰去了？”沈馥只癡癡望著皇帝，恍恍惚惚間，仿佛見漫天花雨，遮了青山，掩了茅檐，星移斗轉，趙漭已是個知天命的老者，懷里抱著一只肥鵝，與他說著不知哪里聽來的渾話，便仰頭在皇帝唇上輕輕一碰，嗔道：“胡說，不是在這兒。”皇帝愈發清醒，更覺不祥，喝道：“誰去了？”沈馥悚然一驚，方回了神，頓覺恨海難填，不覺冷笑，“子玨再也回不來了，是你逼死他的。”皇帝如遭雷殛，話未出口，已嘔出一口鮮血來。承修飛身而下，運指如飛，已將他心脈護住，便向沈馥道：“你可知皇上為了你……”皇帝提氣截言，又想愛子喪命，真真錐心泣血，痛毀不住。沈馥銜悲蓄恨，淚如滾珠，吃吃笑道：“為我如何？為他又如何？如今，卻還有什么要緊的……”目光凝在果盤里的并刀上，便取了往脖子上抹，虧得承修眼疾手快，才又免了一樁孽債。皇帝正兩處傷心，流淚吐血，也死了一半。趙洌急急來了，將方才新羯叛變，北蒼回頭兜殺的事情說了。皇帝卻鎮定，沉吟半晌，方嘆道：“雖有天塹為依，疲憊之師又怎能久耐。如今也只能教舜華去了。”便命筆墨，速調趙沛為援北大將軍，封欣妃為欣夫人并神策軍師，率五千急行，北上抗敵。皇帝道：“漭兒的事你也不必瞞我了。”趙洌一怔，唯有和盤托出。原來趙涵與慕篤爾中伏重傷后，迷失雪原，最后流落黛珠，為安丹所擒。安丹以為人質，要挾趙漭一戰。此時，漠北大雪，正是大瑞與北蒼對峙之時。諸將部署妥帖之后，趙漭方單槍匹馬，棹雪赴會。安丹布下天羅地網，欲奪之性命。好在哥舒暗中相助，方使安丹毒計落空，名聲大墮，哥舒則順勢繼位。為表結盟誠意，哥舒命一百勇士隨趙漭回營，以為援軍。不想路遇埋伏，折損不少，趙漭亦傷重垂危。待到了綏西，孫志良已下令退守夕照，唯有一千羽林衛并一座空城。趙漭已無力動身，更不愿因小失大，便隨軍死守。未料當夜滄浪叛變，火燒連營，趙漭慘死帳內，尸如焦炭，面目全非。趙洌說到一半，沈馥已醒了。聞得趙漭內力全失，寡不敵眾之時，真真五內俱摧，心道：“子玨，原是我拖累你！”又驀地憶起舊日五柳齋一語，不覺癡喃，“如此，果真不配與你同死。”又聽趙洌道：“這一番謀劃何等周密，只怕此人居心不小。兒臣已命監察司的喬裝隨信使北上犒軍，秘派暗衛護送。朝內亦在徹查，只是……只是父皇這一回，恐怕不能不狠心了。”一時堂內靜得落針可聞，忽聽趙洌撲通跪倒，叫道：“父親萬萬保重身子！”皇帝沉痛入骨，激憤鉆心，斷氣一般喘了半日，氣得發了瘋，聲音哽得嘶啞，道：“朕有心讓他悔過，竟不知是縱虎歸山。都道虎毒不食子，他這般，倒逼得朕……”目光一凝，猶如利劍射來，卻揪住趙洌前襟，沉聲逼問：“洌兒，會不會是你？”趙洌一怔，對著皇帝燒著幽火的眸子，眼圈登時紅了。待要辯解，皇帝已頹然松了手，道：“是朕多疑了。朕已沒了個兒子，斷不能再親手了斷另一個。”說完教李祥齋奉上錦盒。趙洌取了圣旨一看，但見“著皇四子洌為新帝，諸臣督政，議政廳、御史臺永世不可廢也……封皇三子漭為純睿光王，駐京輔佐……皇九子澄為安樂王，后輩子孫，永享榮華”云云，“原來父皇已有了萬全之策，可惜三哥他……”皇帝苦笑，便打發了他。趙洌回到晧旰殿，一一置辦妥當。正要睡時，沈馥來了。趙洌忙披衣相迎。沈馥一襲荼白的舊衣，神情如幽鬼，一雙眼恰似熄了的燭芯浮在臉上，眼底又含著雪白的淚光，仿佛暈著將死不死的煙氣，又像紙錢燒完的黑灰。趙洌寒毛倒豎，復又大悲，只去扶他。因見他拄的是不知哪兒撿來的枯枝，忙捉了他手來看。只見他手里藏著一個小竹筒，掌心縱橫交錯滿是血痕泥污，肉里還夾著尖刺石碎。趙洌頓覺一股子酸氣直沖七竅，更不知如何出口，只命人取藥箱，給他療傷止疼。夜深人靜，房內一人半鬼相對，更是死寂如水，只聞得料峭春風托著碎**撲著簾子，更有一番說不盡的惆悵滋味。沈馥問道：“他是誰？”趙洌一怔，警覺起來。沈馥也不隱瞞，認真道：“子璋，你只告訴我他是誰，我便如你的愿，就算我報你的大恩。”趙洌不覺悚然。沈馥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盯緊了他，徑自說下去：“珍重伺東君，但求春來報。子瑜無心，你卻有意。趙旌不如你，所以我算不得作孽。更何況，他害了子玨，本就該死。”趙洌只聽得頭皮發麻，便在這時，一人進來急稟：“四殿下！宮內戒嚴，任何人不得出入！”趙洌一怔，瞬間攥緊了拳頭，咬牙道：“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