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小狐仙（上）

夜幕四合，一燈如豆，搖曳的燭光下青年正獨自閉目沉思著，面前攤著幾本翻開的書卷。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老仆鄭伯端著一盅熱參湯進(jìn)來，恭敬地放在桌前，低聲道：“少爺，剛煲的湯，您趁熱喝。”

青年睜開眼睛，露出一雙黑湛湛水潤潤的瞳眸，明明是一派清潤剔透的無辜，在夜色下卻顯得格外動人心魄。

在看見面前的老人后他面色明顯柔和了許多，嘴角彎了彎，點頭揭開湯盅慢慢拿瓷勺盛著喝了起來。

鄭伯仔細(xì)觀摩著小主人的神情，見他心情尚好，忍不住猶豫著提到：“少爺，現(xiàn)在您這面也穩(wěn)定了，是不是該選個日子把少夫人接過來了？”

“咔”的一聲，青年手中的瓷勺摔在了桌沿處，斷成了兩截。他看向照顧自己長大的老仆人，終是嘆了口氣，沒忍心再說什么，只是按了按額頭站了起來，垂著眼輕聲道：“……官衙事多，再議吧。”

說完就徑直走出了書房。

他能明白老仆是怎樣想的。大周朝并不禁止娶納男子為妻妾，所以在鄭伯看來，他既然與那人成了親拜了堂入了洞房，那人就是他遲家的媳婦，他遲筵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自然要早日接入京中。不僅要早日接入京中，還要早日帶少夫人還鄉(xiāng)，拜祭過早逝的夫人及遲家列祖列宗。他從未曾對老仆坦言真相，鄭伯也只能憑蛛絲馬跡猜測他是不喜歡妻子與自己同為男子才遲遲不愿意將對方接來。

可真相卻遠(yuǎn)非如此。

院子里，遲筵對著月色顫抖地撩開自己左面寬大的袍袖，只見白皙的左小臂上交錯纏繞著一條一指寬的銀色鎖鏈，在月光下反射著銀色光芒，如一條銀蛇般最終扣住了他的手腕。這東西不重，戴久了就習(xí)慣了，也不會影響日常活動。

但遲筵望見這鏈子便不由得心生戰(zhàn)栗——這是那東西鎖在他身上的。

他還記得他離開的那天早上，天很陰，窗外霧蒙蒙的，屋內(nèi)還很昏暗，透過暖緋色的帳子更是看不清外面的情形。男人一面壓著他吻他，一面伸出左手搭在他被銀鏈?zhǔn)`在一起的雙手手腕處，靈巧地?fù)軇邮种附忾_銀鏈上的暗鎖。

兩手終于重獲自由，遲筵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見男人拉起了他左手手臂，將整根銀色鏈子纏繞在上面，最終在手腕處牢牢鎖住。

他睜著圓滾滾的黑色眼睛惶急又憤憤地看向?qū)Ψ剑瑢Ψ絽s只是輕笑著，俯身在手腕的鎖頭處印下一個吻：“……乖，可別想著跑，等我去找你。”

吐息冰冷，眉目隨著笑意彎起，漆黑的眼睛卻深不見底。

輕羅帳外紅燭噼啪著燃到了盡頭，燭火下，帳子上卻只映出了他一個人的影子。

庭院中，遲筵閉了閉眼，重新放下袍袖，掩住了那段精致的銀鏈。

早在洞房花燭那夜他便知道了，他的新娘本人也沒有絲毫隱瞞的意圖或打算——與他拜堂成親的新婚妻子，并不是人。

遲筵離開后，鄭伯獨自在書房打掃，把湯盅收回后廚后望著天邊的月亮，想起小主人，忍不住搖頭嘆息。

他是逃難時被遲筵母親撿回去的，對他而言對方于他實在是恩同再造，更不要說他本身并無妻兒家室，一直看著小主人長大，雖然始終恪守主仆本分，但對小主人的關(guān)切也是半點不作假的。他知道少爺這些年里過得不容易，如今眼看著少爺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在朝廷謀得了差事，稱得上前途無量光宗耀祖，卻又因為家事而郁郁寡歡，自然忍不住心里著急，只想撮合得他和少夫人恩愛和諧，琴瑟和鳴。

遲家在觀清一帶也算有一定名望，族中子弟為數(shù)不少，而遲父是族中比較旁系的一支。遲母原本是當(dāng)?shù)匾幻屡氉跃幼≡诟浇缴系闹裎堇铮蝗者t父同友人上山踏青卻在山中迷路，恰好遇見了在溪邊浣紗的遲母，頓時驚為天人，自此茶飯不思，日日去山中探望佳人，兩人互通情意之后更是一意孤行地將對方娶回家中。

誰知道好景不長，遲母進(jìn)門三年都未曾有孕，在族中飽受責(zé)難，族人紛紛勸遲父納妾，族中長輩更是不斷給他施加壓力。在重重壓力之下，遲父對妻子的愛意也慢慢消退了，開始做起納妾準(zhǔn)備。

而就在這時遲母終于有孕，并平安生下一名男嬰，取名為“遲筵”。可就在遲筵降生一個月之后，遲母的身體卻漸漸衰弱下去，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她自知命不久矣，竟然在最后抱過兒子一次之后讓婢女把不滿百天的兒子抱出去，獨自在屋中點燃了床褥……最終火被及時撲滅，但遲母也在火中香消玉殞。

遲母去世后不久遲父就又娶了續(xù)弦，繼室又很快給遲父添了一對兒女。

繼室掌管家中各項事務(wù)，她不喜遲筵，遲父在繼室影響下也對自己這名長子不甚上心，在家中遲筵免不了受許多苛待，全靠鄭伯及幾位曾侍候過遲母的婢女暗中護(hù)持。

鄭伯來到遲家后救過遲父一命，是忠心護(hù)主的典范，做事又可靠，所以被遲父提拔做了管家。繼室進(jìn)門后雖然不喜歡對遲筵忠心耿耿的鄭伯，但又不好找借口對這族中有名的忠仆做什么，便慢慢安排自己的人手排擠他。

鄭伯一心要看護(hù)小主人平安長大，也不在意這些，只慢慢忍耐下去。

好在遲筵是遲父這一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到了年紀(jì)后順理成章入了族學(xué)，因為天資聰穎而被先生們大力稱贊，被族中長輩寄予厚望，因而在念書這方面繼母還沒法給他使絆子。

遲筵也不負(fù)眾望，年紀(jì)輕輕便一連過了童試和鄉(xiāng)試，只待上京去參加會試。

這下遲筵在族中更是地位大增，連遲父都以這個被自己忽略多年的兒子為傲。可遲筵繼母卻心中嫉恨，她也明白自己當(dāng)年是怎么苛待遲筵的，嫉恨同時還擔(dān)心對方真有一日衣錦還鄉(xiāng)后回來報復(fù)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趁機(jī)徹底除掉遲筵。

遲筵從家中啟程準(zhǔn)備赴京參加會試，除了鄭伯還帶著族中及家中配給的兩名小廝。走到半道上兩名小廝說去解手，可卻都一去不回。鄭伯畢竟多幾年人生經(jīng)歷，也對家中女主人有所提防，見狀就發(fā)覺不對，猜測那兩名小廝是都被對方收買了，便趕緊讓遲筵騎馬離開。

沒想到那兩名小廝給馬下了藥，沒跑兩步馬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而這時后面已經(jīng)有山匪追了上來，想是對方還暗中給山匪報了信。

主仆兩人無奈之下只有離開官道徒步向山里跑，好不容易甩脫山匪，天色也暗了下來，視線變得模糊，行李都已經(jīng)在奔逃的時候丟下，更糟糕的是遲筵腿部被樹枝劃破一道極深的傷口，只用撕下的衣服簡單做了包扎，而此時又開始滲血。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主仆兩人正在山中又累又餓不辨方向，不知該如何下山，天上又開始下起瓢潑大雨。遲筵身體受不住，漸漸發(fā)起熱，意識也時昏時醒極不清明。

鄭伯伸手去探小主人的額頭，只覺觸之所及一片滾燙，心中暗道不好，明白當(dāng)務(wù)之急一定要給少爺退燒。可這荒山野嶺中，連下山的路也分辨不出，一個人家也無，更不要說是醫(yī)館了。

就在他心中焦灼之時，抬眼卻看見不遠(yuǎn)處山坳間一片燈火輝煌，鄭伯再顧不上許多，當(dāng)即用衣服把遲筵裹起來，背到身上便帶他向燈光處跑去。

跑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極為富麗堂皇的府邸，正門處蹲守著兩只叫不出名字的青銅兇獸，玄色大門上鑲著兩枚沉重的鍍金門環(huán)。

鄭伯將遲筵安置在一旁便上前去扣門，不一會兒門從里面打開，兩名穿著鵝黃綾羅長裙的妙齡少女從中走了出來。鄭伯也沒太大的見識，只覺得兩位少女衣飾精致，打扮得比家中女主人還要華貴，就以為對方是此間的主人，雖覺得主人親自來應(yīng)門有些不對，但也沒來得及細(xì)想，直接撲通一聲在門前跪下，聲淚俱下地懇求二女救自家主人一命。

兩名少女見鄭伯這樣也有些無措，連忙彎下身子去扶他。

其中穿鵝黃羅裙年歲稍長的那位女子思索片刻道：“今晚留你們借宿一夜倒是無妨，但你們得老老實實的，千萬不能驚擾我們主人，明日一早便要離開。”

這女子講話毫不客氣，但鄭伯此時也顧不上這許多，聽對方愿意收留他們便已是千恩萬謝，站起身后連連道謝，再跑到遲筵身邊將他扶起來跟隨兩位少女進(jìn)去。

走進(jìn)大門之后卻更覺這府邸非同一般，氣勢非凡，亭臺樓閣處處精致，抬眼所見皆是雕梁畫棟，檐角下掛著一盞盞琉璃燈籠，遠(yuǎn)看如千萬點繁星隨風(fēng)搖曳，正中央曲徑回廊環(huán)繞著一汪碧湖，在夜色燈火映照下泛著粼粼波光，富麗中自有幾分精巧別致。

玄色大門在兩人身后合上，那名年紀(jì)稍小眉眼彎彎的圓臉少女引著兩人走到一處偏僻的院落，為兩人打開房門，柔聲道：“二位不要怪姐姐說話直白，她也是為你們好，怕你們?nèi)巧喜辉撊堑穆闊Ｄ鷥晌唤裢砬f不要離開這間院子，明日一早我就送兩位離開。”

說罷少女便告辭離開，片刻后又送了祛濕退熱的藥草過來。鄭伯道鞋后自去院子中的灶房里燒了熱水熬了藥，并侍候著遲筵把藥吃了。

“這宅子有些古怪，這么大的地方，這么多間院子，咱們剛才進(jìn)來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好像只有那兩個小姑娘。”鄭伯一邊收拾藥碗一邊嘟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