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當平遠侯赫連駿剛剛踏足梁州這一間最上等的酒樓，還沒來得及透口氣，瀏覽一下周圍的華麗布置，首先註意到的就是大廳裏的這個人，一個身著黑衣的男人。男人穿黑色本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滿大街可以立刻找出十個以上穿黑衣服的，但平遠侯本人不太中意這個顏色，總覺得黑色比較‘臟’，像是苦力才穿的料子，可是能把‘苦力’的顏色穿得如此出彩，穿得這么不凡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了。那人正和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對峙著，身上的黑衣微微鼓起，袍子的下擺竟像鐵鑄一樣紋絲不動。

“有本事你來拿啊，小爺我讓你幾招又何妨？”年輕公子的冷笑裏帶著輕蔑，一邊起手舞了個劍花，一記‘鶴唳九天’贏得一幫看客的嘖嘖稱讚，赫連駿認出這是上官世家的長公子上官憶居，這招劍勢舞得行云流水，尤其是他手中的那把紫電，劍長七尺，寒光沁人，劍柄處鑲了一顆龍眼大的夜明珠，寶劍連上夜明珠更稱得這位世家子的瀟灑卓然。

那人沒有出聲，雙掌一拍驟合，直截了當地沖上前，要夾上官憶居的劍。他的這招很簡單，也很干脆，在場的個個都認得出來，可是卻又相當的不簡單。跟在赫連駿身邊的刀易山忍不住叫了一聲：“空手入白刃！”

其實空手入白刃也不是什么特別了不得的招式，在武林中，此類武功，誰都會使，誰也都學過，這招就算不是基礎也一定是屬于初級階段的入門內容，這種武功實在不是什么罕見的功夫，走卒販夫都能使得出來，但能用得精妙，全身而退的，卻絕無僅有。這招既然叫做空手入白刃，當然是指以赤手空拳去奪取別人手上的兵器，這自然不是容易的事情，雖然出手對付武功遠遜色于自己的對手并不是難事，但一旦敵手武功比自身強很多，或是只要和自己旗鼓相當，又如何憑借一雙肉掌去奪得人家手上的兵刃？上官世家的鶴鳴劍法在江湖上都算是數一數二了，上官憶居本人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高手，更不用說紫電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揮舞間劍氣縱橫，這人居然就想以一雙血肉之手去搶奪，真是狂妄到了極點。

上官憶居的隨從們已經在準備聽那人的慘叫了，誰叫他莫名其妙地跑來挑釁，說什么看中了公子劍柄上的夜明珠，硬要上官公子割愛，他以為他是誰啊，發瘋也要挑對地方不是？

事情的結束只在眨眼間，如一切發生時那樣的突然，那人掠上前，對眼前高手持著的寶劍視若無物，好像那只不過是小孩玩的木劍一樣，然后，他就像拿玩具似的把劍搶到了手。上官憶居還沒有來得及過上幾招，一切就結束了，他楞在那裏，不能相信發生的事情。隨從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人竟毫無顧忌地當場掃了上官公子的臉面，不飭于在眾人的臉上摔了一巴掌，他們都在偷偷觀察公子的反應，準備等他一聲令下就一擁而上。

赫連駿沒有跟其他看客一同驚呼，不過心中卻感到無比震撼。盡管他心裏十分的震驚，然而面上仍然還是不動聲色，冷靜的眼睛裏沒有一絲驚栗的閃影，神態依然出塵，神情仍舊自若，嘴角冷峻地下抿，站在一旁靜觀其變。這世上幾乎沒有什么事能令他大驚失色的了，只除了那一次，僅有的一次，為了他心儀的女子，一個將要成為他新娘的女子，他無法克制情緒，狂躁暴怒，當眾與人大打出手不算，還風急火燎的幾乎想把京師抄個底朝天，還聯絡了霍將軍調派人手，搞得皇帝那陣子都對他的動向關註起來。搜尋到現在仍然是音訊全無，她究竟在哪裏？想到這個，他的心好像被針尖猛的扎了一下。

那人奪過寶劍，沒有像市井之徒那樣撂下什么羞辱的話，也沒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是平靜地摳下劍柄上那顆碩大的夜明珠，又把劍丟了回去：“我說了只要這顆珠子的。”

上官憶居的臉色從通紅轉為慘白，狠狠跺了跺腳，一語不發地飛快沖下樓，便任由那把價值連城的寶劍如廢鐵一樣掉落在地上。一堆隨從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再惹是非，也紛紛從寶劍旁經過，跟著上官憶居一起離去。

那人冷笑一聲，彎腰拾起了劍：“就算生氣也不用和銀子過不去嘛。”他在笑，眼神卻是很憂郁，很寂寞的，帶著冰雪一樣的孤傲，一舉一動無懈可擊，從任何角度都找不出可以偷襲的破綻。

沒有人瞧得出這人的武功路數，一記‘空手入白刃’就讓上官憶居俯首，就足以讓他揚名天下了，可做了這些卻又只是為了索要一個裝飾用的珠子，這不是買櫝還珠么？

他武功不錯，也許能夠結交，赫連駿覺得到該出聲的時候了：“兄臺，你大費周章就是為了那顆夜明珠嗎？在下倒識得幾個店主，如不嫌棄，不妨移步與在下對飲幾杯。”

那人忽而抬眼和他對視，突然讓赫連駿有種被刺的感覺，心中一凜，再一定神，只見那對黑眸深如幽谷，竟有一點駭人，安靜得可怕，像是常人根本捉摸不透野獸下一刻會有怎樣的反噬，俊美平靜的臉上透著說不出的壓迫感，整個人就像是刀鋒一樣銳利彪悍。那人又笑了笑，表情很是譏誚：“平常珠寶稱不起我的妻子，但她總得有玩具才行。”說罷，旋身離去，煙一般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赫連駿暗暗打個手勢，止住了躍躍欲試正想追蹤而去的刀易山。

“侯爺，那人形跡可疑，且欺人太甚。”刀易山畢竟是習武出身，看到功夫好的人自然就激起他的爭勇斗勝之心，很想上前比試比試。

“算了，我們只是路過此地，無謂多生是非，隨他去吧。”赫連駿徑直向內堂走去。

那人在離開前的回答似話中有話，那樣的眼神和氣勢是他似曾相識的。他突然回憶起，有一次他為了給息紅葉壓驚，陪她去逛一條專門賣小玩意兒的街，她開心得什么似的，在人群裏鉆來鉆去，他則在一旁等候，欣賞著她蝶一般翩繾的身影，這時，有人和他擦肩而過，帶著冰雪一樣的寒意，而且還是一種很濃重的敵意，他頓時渾身緊繃，以為強敵來襲，但是又不能不回頭。豈料，見到的卻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佝僂著背蹣跚走遠，之后，他才感到如釋重負。那種感覺來的快去的更快，他曾以為是一時的錯覺。直到今時今日才發現，異地而生的這兩種感受竟會驚人地相似。

他的歸來和離去時同樣突然，沒有任何預告。

如果一大早醒來，就看見一個人坐在你的床頭，會不會把你嚇一跳？她倒是沒有太多驚訝，可能也是從前被他訓練過太多次了，她明白他并不是有意要嚇她的，只是他一向做事比較隨性，想起來做什么馬上就要去做，而不會有太多顧慮。還呆在船上時，偶爾他都有這樣守著她起床。一張開眼就是這對熟悉的黑眸，緊盯著她，也不知他坐了多久？

“你，回來了。”以前從沒有預見到和他說話會有這么吃力的一天，似乎什么話題都不合適，處境變了，一切俱是不同。而當她驚覺自己竟還有些想念他的時候，就更慌張了，不由把頭一偏，最好別讓他看到她現在的表情。

他并不答話，拍了拍她的枕頭：“別忘了看這個。”

她坐起身，枕頭邊擺著一封信，封皮上赫然寫著‘紅葉我兒啟’幾個字，她非常吃驚，連忙把信抽了出來，居然是二娘的親筆信：

“紅葉，你下落不明，讓娘和你爹日思夜想，這人前來報訊說你無恙，我本不信，但他展示你的貼身用物，我也只好姑且一試，望你真的能見到此信。娘和你爹都好，只是擔心你。平遠侯爺并沒有怪罪下來，仍是在尋找你。珍重！珍重！”

“你回去過，見過我二娘？”她簡直不能相信，那么遙遠的長途跋涉，他不聲不響就打了個來回，“你不是說我回不去了么？”這裏面有指責，也有埋怨，因為他無時不刻都在提醒她這一點。

“但是我可以替你跑這一趟，你說過他們在擔心你，你也記掛他們不是？”他一向是干凈利落又極體面的人，現在看起來卻滿臉的風霜，眼中盛滿掩不住的疲憊。但，還是一派無所謂的淡然，拍拍她的手，“困的話，再睡一會兒吧。”便關上房門出去了。

她抱著被子坐在床上卻無法再保持平靜，心中強烈的感動有如驚濤拍岸，一浪一浪地席卷而來。他再去京城，竟是因為她的一句話。淚，漱漱落下，分不清到底為了哪一樁。想起清晨時曾夢見到他，他在夢裏還是那付鄙睨天下的傲氣，卻又那樣深深的望住她，一直望到她的心裏去，那是他們獨處時，他常有的舉動，她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糾纏。命運最終將她帶到了他的身邊，又或者是他的決定改變了一切。這個男人憑從前和她見過幾次面，說過話，就在她快要嫁人時當街劫走了她，霸道地要她陪他一生，他們真的可以幸福嗎？可是，他因為她的請求而遠赴京城，讓她和家人聯絡，他又是這樣的在乎她！

‘為什么呢？’永遠是一個她想問的問題，他卻不肯痛痛快快給她答案；‘誰知道’卻不是一個問題，它的潛臺詞可能等同于‘不知道’，或者是‘聽之任之’。如果這世上的問題和煩惱，都能只用一句‘誰知道’來一代而過就好了。她捧著二娘的信，按在胸口，感覺自己的心重重地撞擊著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