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要用你辛苦拉扯起來的第一撥力量，去輔助聶無憂當(dāng)皇帝？那他的國號是‘北理’還是‘南翎’？”

謝開言又跪了下來，說道：“叔叔有所不知，我本來想扶植二皇子去烏干湖立國，建立一所城池收留降民，不劃分等階，自給自足，憑借天然地形優(yōu)勢，抵抗華朝騎兵的沖殺，讓我們這批遺民存活下去。可是，二皇子不聽我勸告，一心送了命。再朝后，我救出了聶公子，他便承諾于我，如果覆沒了北理腐朽政權(quán)，助他當(dāng)權(quán)，他一定善待南翎流民，更號為‘翎’，破除等階之分，讓流民及子民安家樂業(yè)，過上穩(wěn)定日子。”

謝飛默然片刻，道：“你的想法總是與我不同，似乎比我想得長遠一些。”

謝開言伏地不動說道：“叔叔可曾見到我們南翎滅亡之后，越、湖、七這三州的近況？”

謝飛默然不語。

謝開言道：“看來叔叔已經(jīng)知道葉沈淵推行同化政策，將南翎舊日三州設(shè)置都督府并入華朝的事情。葉沈淵作為當(dāng)朝太子，用華朝長官治理南翎舊郡，要三州遺民學(xué)習(xí)華朝禮儀及文化，這些舉措都沒有過錯。只是他素來不喜歡降民，輕則流徙重則坑殺，將連城鎮(zhèn)變成軍鎮(zhèn)統(tǒng)治，將南翎三州變成圈養(yǎng)奴隸役民的地界，這等做法，實在是有違明君之義。我等若不早日圖謀，另尋他處，明年之后，便是華朝新一輪的奴隸。”

寂靜的大堂內(nèi)，張初義突然嘖了下牙，插嘴道：“小童可不能這么說，據(jù)我所知，那太子沈淵可是待你們極好的。”

謝開言挪動膝蓋，朝張初義跪倒，說道：“義父也知小童是殘破之身，活不了幾年，小童先死后死并沒有多大區(qū)別，然而謝族力量長青，遺民沒有歸順華朝之意，小童只是想先安頓好他們，再去個清凈地了結(jié)殘生。至于義父說的太子待我之情——”她頓了頓，低頭說道，“因身份使然，小童無福消受。”

張初義咧嘴一笑：“我的國丈夢做沒了。”

謝飛轉(zhuǎn)頭看了看張初義，張初義馬上收了嬉皮笑臉的樣子，肅容站立。

謝飛嘆道：“你隨我來。”

謝開言隨即跟著謝飛走出藏身的民宅，走向了春日暖陽下的故土舊國。闊別十年，她第一次回到了烏衣臺。朝上看，千級石階蒙上一層蕭疏落葉，玉石板磚皸裂開來，長出半丈高的青草。往下看，坊門落出斑駁之色，往日林立的小樓坍塌了半邊欄桿，隨風(fēng)斜挑著布簾幌子。

昔日繁華的城臺變成凄清廢墟，謝開言環(huán)顧四周，內(nèi)心極為傷感。

謝飛仔細瞧了瞧她的眉目，突然伸袖掩住她的雙眼，說道：“先陪叔叔去外面走一圈。”

謝開言素來聽從族叔之言，當(dāng)即站立不動，任由謝飛取來一頂紗簾帽子蓋在頭上。偽裝一番后，兩人徐步緩行，沿著烏衣臺下的舊城走了一遭。

文謙曾說過，南翎國破之日，七千遺民輾轉(zhuǎn)流徙華朝大地。然而七年過去，遺民成為流民，又被遣送回故土，列為奴工編戶，受華朝特派的官吏統(tǒng)治。他們的語言及民居習(xí)慣已與華朝同化，出工時穿短袖長褲，呼喝著民歌號子。新生的孩童輩少了很多的故國愁思，舀著花枝拖做竹馬，噠噠噠地穿過大街小巷。督促上工的小吏們雖對奴工兇神惡煞，好在不理會亂躥的孩子們，通常都是吆喝著“去，去，去，小狗崽子那邊玩”，便將他們推遠。

謝開言隱身城墻之后，看著故土舊民排列兩隊低頭朝海邊走去，內(nèi)心總覺悲戚。他們像是一條無聲而壓抑的長龍，一點點游向大海，卻沒有等到錦鱗騰淵的那一天。縱目一看，海岸線上圍聚著一層水泊樓棧，幾艘將成形的大船漂浮在木臺鎖鏈后，沐浴著春日華彩。

謝飛淡淡開口，解答了謝開言的疑問。“葉沈淵歷時數(shù)年打造十座城堡樓船，稱之為‘浮堡’，據(jù)說要開往東海青龍鎮(zhèn)，尋訪海外仙山。必要之時，他也會裝運軍備物資繞過海洋，去北理側(cè)翼攻擊，只是路途過于遙遠，他想要快攻搶占北理，這些浮堡就派不上用途了。”

親眼目睹繁華而盛大的船塢，謝開言也不禁點頭：“的確像他的行事作風(fēng)。”

兩人面臨徐徐海風(fēng)寂靜站立一刻，遠視海天相接的水面，各自沈頓無言。過后，謝飛才說道：“你當(dāng)真想好了去北理？”

謝開言回道：“想好了。”

“北理不同南翎，文華制度均有差異。”

謝開言再點頭：“我知道。南翎國重詩書六藝，與華朝文華差異不大，但是北理多風(fēng)沙，民生艱難，宗主又各自為政，使皇權(quán)力量被削弱，這些也是葉沈淵先攻我南翎后滅北理的原因。”

謝飛嘆息：“你倒是頭腦清楚。我且問你，如何能肯定聶無憂一心向著舊南翎勢力，奪權(quán)之后，會做一個明君？”

“我有辦法約束他。”

“當(dāng)真？”

謝開言道：“我需要叔叔去趟烏干湖主持盟約，與聶公子歃血起誓，這是其一。后面入了宮廷，蓋將軍等人會滯留內(nèi)城，握兵監(jiān)護聶公子的行政，這是其二。如果聶公子能娶一名舊南翎勢力的小姐為妻，促成一段姻親聯(lián)系，這樣更好。如果他不想娶，與我還有些故交，也不至于出爾反爾失信于人。說了這么多，叔叔還在擔(dān)心嗎？”

謝飛忍不住拍了拍謝開言的頭，

長嘆：“二十三年前我力排眾議，立你為族長，果然沒看錯。”

謝開言微微躬身施了一禮。

謝飛又道：“我只擔(dān)心一個最大的問題——”

“叔叔請說。”

“你如何能放下對葉沈淵的舊情？”

謝開言轉(zhuǎn)臉看向謝飛，微微笑道：“叔叔什么時候變得這樣不痛快？”

謝飛負手而立，悄悄嘆息：“你瞞不住我。”

謝開言透過帽下紗簾望向遠方，說道：“想必叔叔還在試探我的決心。現(xiàn)義父不在身邊，我也能對叔叔好好說一說。十年前，我為葉潛去國離家，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最終與他有緣無分，被封存十年。叔叔若要問我悔不悔，我還是回答‘不悔’。因為我想，既然選擇做一件事，就沒必要后悔。在煉淵底的前兩年，我適應(yīng)不了寒冷，突然清醒了過來，想哭又哭不出，活得十分艱難——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后悔。大約是冬初之時，葉沈淵突然來探望我，他并不知道我已清醒，對我說了一些話。他說道，‘殺的人越多，心就變得越?jīng)霰　瑧?zhàn)爭使他的雙手沾滿了血，有他不愿意殺的人，也有他的仇人。我一句一句聽著，偏又說不出話來，心裏想著，他為什么要變得這樣狠毒。第二年他又來了，向我轉(zhuǎn)訴已尋得藥引，只是缺少了一味關(guān)鍵的‘烏珠木’，需要多等幾年才能將我放出來。我期盼他早點放我出來，一直等啊等，最后竟然等不到他的施援，心裏涼透了，閉塞耳目睡了過去。此后，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再來，因為我已經(jīng)忘記了所有事。出川后，太子府派來兩隊人馬追殺我，均是得到了他的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便明白了，那個時候他所說的‘心越來越?jīng)霰　囊馑肌挛矣绊懥怂那斑M，想斬殺我，眼不見為凈。”

謝開言看著謝飛，靜靜站了一會，又說道：“叔叔你看，縱使有情也抵不過帝王之心的冷酷，既然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又何必顧盼彼此懷念舊情，只管朝前走便是了。”

謝飛面墻而立，聞到了一絲腥涼的風(fēng)，嘴裏似乎嘗到了一些苦澀。他細細回想謝開言的半生事，有她調(diào)皮的笑容、飛揚的身礀、受責(zé)后沈靜的樣子、領(lǐng)三十脊杖的無怨無悔……太多的記憶構(gòu)成了他的心痛，這個傾註他畢生所有精力撫育的女兒，終于長大了，能獨當(dāng)一面，可是，他為什么還要難過？

“我曾聽果子說，你已嫁給了十年前的葉潛，這點歷史不可抹殺掉。”

謝開言驚異道：“為什么？”

謝飛拍拍她的頭，只是嘆息：“聽我的話，別問了。”

謝開言默然不語。謝飛又道：“你學(xué)了那么多禮儀，應(yīng)當(dāng)知道，謝族的女兒不能二嫁。”

謝開言失笑：“我沒有想過嫁人，我只想陪著叔叔。”

謝飛肅然道：“既然說好要陪著我，那便不能存留失意尋死的念頭。這點你能答應(yīng)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