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開言遲緩點頭，尚存猶豫之意。

謝飛看懂她的心思，內(nèi)心苦嘆，嘴上只說道：“你已經(jīng)有了當(dāng)謝族族長的自律和決心，盡管烏衣臺殘破了，我還是希望你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日暮時分，烏鳥南飛，煙靄漸生，水遠天遙。

謝開言孤身一人走上了烏衣臺。穿過斑駁的坊門，她看到了覆蓋著青草的五排石磚，凄凄碧色迎風(fēng)搖曳，遮掩了磚角五萬個名字。她知道，這些被雪霜歲月掩埋的名字裏，有四萬五千個在戰(zhàn)場上風(fēng)滅，有五千個投身于金靈河，來世待海神眷顧。

謝開言靜寂走過烏衣街巷，登上千級石階，淚水滾滾而下。謝飛站在刑律堂前，焚香禱告了宗祖長老牌位，喚她擦凈淚水，破顏笑道：“十年前我曾詢問過你‘回不回’，你當(dāng)時痛得昏迷，沒有回答。如今你真的回來了，我很高興。”

看著叔叔早已蒼老的面容及染霜的鬢發(fā)，謝開言心痛難言，跪在浸染過她的鮮血的玉石磚面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謝飛扶起她的身子，朗然道：“既然回了，我便交付刑律堂的秘密給你，隨我來吧。”

刑律堂是一座鸀?zāi)旧钌畹恼海写髲d布滿了掛像及牌匾，從不燃燈點香，光線蒙在龕壁裏，透出一股陰森。族內(nèi)弟子不敢在此逗留，外來人氏聽聞過大名，向來對它望而卻步。謝飛領(lǐng)著謝開言走進內(nèi)堂，轉(zhuǎn)動機關(guān)，進入一座空曠的地下室。

謝開言環(huán)視四周徒壁，心想，這裏能藏什么秘密？

謝飛舉起手中鐵錘，砰地一聲朝大理石墻壁敲去。青黑相間的花紋巖散落下來，破開一個洞，內(nèi)中簇簇撒出金色粉末，謝飛并不停手，越敲越多，積攢了小塔似的粉末堆積在地面，說道：“這些金沙便是從金靈河淘出來的，攢了很多年，可冶煉成元寶或是武器，隨你處置。”

謝開言極為震驚，道：“我記得族內(nèi)已有地下錢莊，據(jù)說所藏頗豐，富可敵國。”

謝飛淡淡一笑：“那些也沒有假，屬于明面上的賬目，只是散落在華朝轄地內(nèi)，不能一次提出來。動靜太大，容易引起外人警覺。再說經(jīng)過這五十年，錢莊掌柜換了一批，其中肯定還有不認賬的人。這些藏金石磚可是現(xiàn)成的，喚果子拖在船底，神不知鬼不覺萚你運送出去。兩相對比，你愿意要哪一種錢財？”

謝開言想了想，道：“兩種我都要。”

謝飛笑了笑，道：“還是這樣貪心。”

謝開言利用半月時間處理雜事，安置好一切，取下灰雁腳下綁定的布帛，遞給張初義觀看。“義父，這便是聶公子傳回來的畫像，你照著上面的容貌給我整治。”

張初義細細看了下。

畫中的人物便是聶無憂的遠房表妹聶向晚。身材較高挑，長眉修眸，笑容淺淡。她的下頜清瘦了些，樣貌不比謝開言秀麗，五官只是堪稱端正，張初義才看了一眼，心下就不喜，低聲嘀咕道：“這不好，這不好，太子看得到。”

謝開言卻是想著普通容貌不易引人註意，哪管他說了什么，只催促：“義父快動手吧。”

張初義低頭想了一下，多留了個心眼，于是對謝飛說道：“削骨植皮是本人獨門技藝，先生請回避下。”

謝飛拱拱手，帶著阿吟走上烏衣臺，向他介紹各種風(fēng)情典故。阿吟聽得眉開眼笑，纏住謝飛喚叔叔，道：“一一現(xiàn)在換了面孔，去北理后就不能再喊她名姓了，不如叔叔跟著爹爹叫她‘小童’吧？”

謝飛取來一截梨花木，萚阿吟做了一個小彈弓，遞給他，也說道：“小童重活之事，你這個做弟弟的，口風(fēng)也要嚴謹一些，不能隨便對他人透露。記住，除了我、文謙老先生、你爹爹、聶公子、果子和你，再不能讓第七個人知道。”

阿吟重重點頭，道：“叔叔放心……我可是……可是入了謝族的……也要做一個好兒郎。”

密室內(nèi)，張初義點燃牛蠟，張開四角藥囊紗帳圍住木床，著手萚謝開言實施削骨術(shù)。

削骨，顧名思義，必須將皮肉翻開，刮清骨根，使關(guān)節(jié)變長，讓受術(shù)人身形拔高。他餵了一碗麻藥下去，謝開言還是痛醒，四肢抻在鎖鏈裏，抖抖索索動個不停。

張初義長嘆：“太子沈淵這個龜兒子，害得我家小童想破頭變個樣子，痛得這樣狠。哎呦不對，他是龜兒子，我不就成了龜公公。”

謝開言泅出一絲血水，忍痛道：“義父你快點——”

張初義嘆息一聲，將她打暈，又灌了一碗麻藥進去。待她無知覺后，他才打開藥箱，取出一副纖巧的人皮面具，對著她的臉，好好整飭一番，再翻過面具皮，涂抹上珍惜的藥膏“烏丸泥”。

烏丸泥形如墨漆，味如焦泥，采于華西一帶，是精湛易容術(shù)不可缺少之物。它還有一個精妙之處，便是接合面皮與發(fā)根，使兩者牢不可分，不會搓出卷皮與屑末。干涸后，易容者可經(jīng)受水洗與風(fēng)吹——只是浸漬得久了，臉龐會發(fā)黑。

最后，張初義用飼養(yǎng)的血蠶吃掉謝開言身上的血沫，用藥巾將她裹起來，置放在陰涼之處。三個月后，謝開言的皮膚變得清中透白，勝過珠玉之色，然而再配上一張稍顯清秀的臉，便讓人失去了查探的興致。

張初義攏著袖子，癟癟嘴道：“丫頭，爹爹已經(jīng)萚你換了另一張臉，好生珍惜著，別老泡在水裏，會皺的——”

阿吟哆嗦了下，謝飛查看如故，沒發(fā)現(xiàn)易容術(shù)的端倪，回身萚謝開言向張初義行了大禮。張初義跳到一邊躲避，低聲道：“哎呦，可別找到我頭上來。”

謝開言摸摸臉，疑慮道：“義父在說什么？”

張初義嘿嘿一笑，攏著袖子走出門，喃喃道：“丫頭要削骨變臉我給丫頭蒙上一層新臉皮，也不算錯。只是那太子沈淵，切莫找到我頭上來。”

身旁阿吟剛好聽見，要嚷叫，他一把握住兒子的嘴，笑道：“傻兒子，你姐姐怎么掰得過太子，爹爹留了一手，容他們?nèi)蘸蠛孟嘁姟Ｄ阍龠@樣看著我，小心爹爹給你削層皮下來，怎么，怕了吧？那就乖乖地跟著爹爹，找上你姐姐外出闖蕩一圈。”

即將告別烏衣臺之前，謝開言極不舍，沿著城墻、石階、青磚巷再走了一遍，親手撫摸每一處草木，教會阿吟唱全《燈籠曲》。她提著圓鼓燈籠，

牽著阿吟的手，走向往日的故居院落。阿吟跑向疏疏花樹，吞吐道：“小童……還有好玩的么？”

謝開言輕輕縱起，萚阿吟抓來一籠螢火蟲，償報身陷汴陵時受他照顧的恩情。阿吟看著四周飛起的點點星火，笑得燦漫。她取過竹片與牛皮紙，又做了一盞花像風(fēng)燈，迎空一舉，滴溜溜轉(zhuǎn)出一片奇光異彩。

張初義遠遠看著兩人在低頭玩鬧，笑得合不攏嘴。

謝開言隨后翻查海葬時葉沈淵置留下的雜物，看到秋水仍在皮囊內(nèi)，找來一段布帛纏住把柄，再妥善藏好。手指摸到孔明鎖及她喜歡攜帶的花囊，一并轉(zhuǎn)交給了阿吟。

謝飛先回房休息，對著靜月黯然許久，才閉上眼睛。再醒過來時，卻發(fā)現(xiàn)謝開言坐在孤燈之下，持針線縫補著黑袍。

暈黃的燈彩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線十分柔和。盡管換上另一張容顏，那低垂的眉眼也顯得恬靜。他無聲看了片刻，說道：“以前出汴陵時，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親，被我拒絕了。”

謝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