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林風(fēng)打交道的經(jīng)驗，她一言不發(fā)，拉起帽兜，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對他眼不見心不煩。

過了沙灘地，上了田埂，離她幼年時生活的地方越來越近。這些年住在鎮(zhèn)子上，她已經(jīng)很少回到這個滿目荒涼，連兔子都不來拉屎的地方，眼前熟悉的景物勾起心中很多回憶，心中微微喟嘆之時，灰茫茫的一片冬林中，一角草房的屋頂露了出來，她心中一時沖動，指著那個草房頂，對旁邊始終不曾說話的林風(fēng)道：“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們倆做的那個冰車？夏天我回來的時候，怕它被人偷走了，特意掛在房梁上了，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不在了。”

說完這句，沒等到他回答，她等不及一般地腳下加速，已經(jīng)一溜煙向著童年長大的地方跑過去，修長苗條的身影跑起來迅捷無比，只不過剎那之間，就消失在高崗之后。

林風(fēng)忙跟在岳好身后，上了高崗，他對這個地方顯然不熟悉，四處張望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那間七倒八歪的小草房，他皺了皺眉頭，向著那草房走過去，小小的屋子陰暗破敗，比鎮(zhèn)裏人家的豬圈都不如，他躊躇了片刻，方微微低頭進(jìn)到竈屋裏，只見室內(nèi)墻面傾頹，泥坑洼陷，微微走動之間，房頂之上就有灰塵與泥土掉落下來——

他旋即旋踵，還不由分說順手將岳好也推了出去，一直到兩個人安全地到了院子裏，他才松了一口氣似地對她道：“干嘛進(jìn)到這樣的危房來？”

岳好根本沒來得及抗議，就已經(jīng)被他推到了門外，她眼睛掃到林風(fēng)臉上一副如釋重負(fù)的表情，仿佛剛從礦坑裏逃出命來一樣，奇怪地道：“去年你跟我一起在這個屋子裏做冰車，那時候這屋子的房頂還是漏的，你不聽我的勸，非要爬到屋頂把缺口堵上——那時候你都沒害怕，現(xiàn)在就怕成這個樣子？”

他哧了一聲，很不高興地反駁：“誰怕了？”

“不怕你干嘛逃命似的跑出來？”

他伸手撣了撣頭發(fā)，修長的手指上掛了一點兒房梁上的灰，他張著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這是什么？”

她無語地瞪著他，目光掃過他亮澤干凈的頭發(fā)，一句話都沒說地將自己頭上的帽兜擼掉，頭也不回地向屋子裏走，一邊走一邊道：“一點兒灰掉在頭上罷了，又不是雷劈了你，有那么可怕么？”

林風(fēng)無語地看著她沒戴帽子走了進(jìn)去，從明亮的院子裏看過去，見她站在堂屋裏，不知道從哪兒拽了一把瘸腿的椅子，眼看她跟耍雜技一樣踩上去，去摘房梁上丑陋粗樸的方木板冰車，她修長的四肢伸展開來，雖然在冬季穿著臃腫的長羽絨服，可是那背影仍然好看極了。

目不轉(zhuǎn)睛之間，卻聽她腳下的椅子吱嘎一聲，他心神一跳，腳底微動，正想沖進(jìn)去，卻見椅子上的岳好極輕盈利落地一躍，年輕健康的肢體落地?zé)o聲，在他的微怔間，她已經(jīng)一臉得意地走出黑乎乎的茅屋，將冰車擲在他腳前道：“怎么樣？這不拿出來了，你看房子倒了么？”

他掃了一眼腳邊的冰車，抬頭向天，似乎低低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什么，目光轉(zhuǎn)向她的時候，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說：“你忙了半天，就為了拿這個小孩子玩意？”

“什么叫小孩子玩意？這不是你跟我一起做的么？上次你還在郵件裏說要把它升級，冰線改成冰刀，莫非你忘了？”

他沒好氣地說了句忘了，看了一眼腳下粗樸得沒有一點兒修飾的冰車，一臉嫌棄，抬腳就向山上走，對身后的她催促道：“快走吧，看了墳，馬上回家，倒時差我一天一夜沒睡了?！?

岳好瞪著他的背影，納悶了一會兒，看他越走越遠(yuǎn)，只好放下冰車，跟在他后面。兩個人一前一后，從小茅屋向山上走，穿過當(dāng)年的果林，來到后山，在一片山坡之下，被一些長青樹圍繞著的，就是岳爺爺和如寄的墳。

岳好走過去，見爺爺?shù)膲災(zāi)拱埠?，沒有如奶奶所說的被水淹了的情況，輕輕咦了一聲，低下身子，邊用手擦了擦墓碑邊道：“是誰跟我奶說的墳被淹了??？”

“誰也沒跟她說——”

岳好哦了一聲，看著他，等他解釋這句話。

他看她果然不懂，笑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語地道：“你要是一直跟著那老太太長大，或許會比現(xiàn)在機靈一百倍，可惜可惜，你偏偏跟了我媽——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你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岳好已經(jīng)站了起來，她秀氣修長的眉毛氣得擰起，對他大聲道：“你胡說八道什么？”

“我是在胡說八道么？”

“怎么不是？”她大怒了，開始口不擇言，“什么叫百無一用是書生？你自己還不是個書生？要說起讀書，我連你的皮毛都及不上，你的意思是你是個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的廢物么？真稀奇，你瞧不起我也就罷了，怎么順帶著連自己也瞧不起了？”

“我當(dāng)然沒有瞧不起你，更沒有瞧不起我自己——”他對她的口才便給印象更深了一層，笑著對她道：“我只是納悶?zāi)銜w會不出你奶奶的深意——”

“什么深意？”

“她想成全你跟我，所以制造機會讓我們單獨相處?！?

岳好看著他，將這句話在心裏微一思量，臉漸漸紅了，回過身看著完整安好的爺爺?shù)膲灒靡魂囎記]有做聲，后來她走到如寄的墳前，目光盯著墓碑上這位年少時候最好朋友的名字：向福來，向福來，福氣多來——可惜在如寄短短的十幾年生命裏，他何曾享受過片時的福氣？

那個超逸清遠(yuǎn)的白衫少年，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她最初的戀人，擁有一顆世上最玲瓏剔透的心，他永遠(yuǎn)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么，再不入耳的話語，經(jīng)過他的口，都變得那樣懇切，動聽——

跟身后站著的這個變得陌生極了的林家二哥正好相反！

“你可以不說出來?！彼吐晫λ馈?

他似乎聽出來她克制壓低的音量后，仿佛壓抑著火山爆發(fā)一般的怒氣，很理智地選擇了不吭聲。

可惜已經(jīng)晚了。

她轉(zhuǎn)過身，大眼睛裏仿佛燃著火，一張秀美的臉因為生氣和尷尬，憋得通紅，“我本可以不承認(rèn)我奶奶存著這個心，可是我做不來，所以我承認(rèn)，她應(yīng)該是想撮合你跟我——這對你來說或許是件可以掛在嘴邊隨便說著玩兒的事，可是對我來說，這件事一點兒不好笑。企圖之所以隱秘，之所以秘而不宣，就是因為它說出來不體面，不光彩，你這樣直口說出我奶奶的存心，太不厚道，若不是我叫了你八年二哥，我簡直要認(rèn)為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了！”

這樣嚴(yán)苛的指控讓林風(fēng)的神色變了變，他正色否定道：“你多心了，我對你奶奶只有敬意，沒有猜疑。如果說你奶奶的存心讓我對她的看法有改變的話，那也是從無視變成尊重，她是我最欣賞的具有行動力的人，想什么，做什么，不達(dá)目的不罷手，八年前她完全憑著自己的本事將你嫁進(jìn)林家，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這個世上不多。你不該從弱者的角度去猜疑別人的談話，弱者視角讓事實扭曲變形，根本做不到平等的交流……”

“平等？”她毫無笑意地笑了一下，搖頭駁道：“你說平等？既然你這么推崇事實，那你該了解存在你我之間的事實吧？這個事實就是，我奶奶打算將一個身世不清白，小學(xué)沒畢業(yè)，沒有一技之長以存身的我，嫁給你這個人品相貌萬裏挑一的麻省高材生！這個事實讓我自卑，我也有理由自卑，所以你別跟我談什么平等，談什么弱者視角，讓你的平等和弱者視角都見鬼去吧——”她說到這裏，自問再無可說，遂走到一邊的山坡之上，折下兩根松枝，用手繞成圓環(huán)，走回來將其掛在爺爺和如寄的墓碑上，看著如寄墳周有些光禿禿的土地，想到在某個雜志上讀到的寧夏某地，那裏的山凹有漫山遍野的雪絨花，如果以后她有錢了，一定會跑去那裏，將雪絨花移植過來，只有這些純潔勇敢的花兒，才配陪著如寄……

狎昵

下山的時候，兩個人始終沒有說話，她是因為心情不好，而林風(fēng)則為了她猜不明的原因，神情郁郁，似乎也很不高興。待到經(jīng)過沙灘上的茅屋時，岳好停下來，想把先前放在外面的冰車掛回房梁上，一旁沈默的林風(fēng)卻開口了，道：“你不是想換冰刀么？怎么放回去了”

岳好看了他一眼，搖頭答：“你不喜歡這個冰車了，也不用勉強。”

“沒什么勉強不勉強的——這種小孩子玩意，我覺得浪費時間罷了。”說完，伸手拿過岳好手中的冰車，長腿邁開，快步向著鎮(zhèn)裏走去。

岳好跟在后面，看著他高高的背影，黑色大衣下的身體有些細(xì)微的僵硬，她知道他不高興了，似乎在跟自己賭氣一般，他一直走，一直不肯回頭，這是過去的八年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想不到這次他僅僅回來一天，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變得如此尷尬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