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過的是我父親了，他被這致命的打擊徹底摧垮了，埋葬了我大媽媽劉氏以后，他幾乎成了一個活啞巴，只有我大姐在他身邊時，他才笑一笑，抱著我大姐親了又親，我小姨娘常來看他，烙好了卷了香豆的油餅，提著淹好的咸菜，進了家門就開始打掃收拾，她看到我年幼的大姐，總是戳著她的額頭罵她：“冤家啊冤家，就是你害得我姐送了命啊。”

我大姐開始怕她了，一見到小姨娘總是躲著她。

后來直到長大要出嫁了，臨行的前夜小姨娘來送嫁，親手縫了兩床被子，讓自家男人打了一對紅漆木頭箱子，一對繡了鴛鴦的洋瓷臉盆，比我親媽巧子置辦的都體面。

大姐要出門了，小姨娘跟在她身后，大姐很久以來都和她不怎么說話，眼看要上了娶親的毛驢，才轉過頭叫了聲：“姨娘，你照顧好我爹媽和這個家吧。”

小姨娘一把抱住了她，兩人淚水滾滾跌落。

我父親就這樣和我大姐李梅英在我大媽媽去世后相依為命的過了許多年，大姐還沒走路穩當，我二叔李長青就參軍去了川北。

我父親聽到這信息后很是生氣——生氣二叔不好好讀書，他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二叔身上了，可是二叔已經長大，覺得參軍當兵是人生中最榮光的事，他第一次不聽父親的勸阻，到了部隊后力爭向上，當了班長又當了連長，父親收到他的來信，才開始喜悅起來。

大姐漸漸長大，父親卻每日忙碌不息，他正當壯年，我小姨娘到李家大莊來得勤了不免起了閑話，父親風聞這些閑言碎語后坐不住了，他想找機會和小姨娘說說，有些事說開了倒好，可是這個家實在離不開小姨娘，自從我大媽媽去世后，她一來到大李莊，一刻也不閑著，下田干活，打掃院落，縫補漿洗，給我父親和大姐蒸饃做飯，忙里忙外從沒有歇息的時候。

我父親卷著旱煙蹲在大門口，每次等我小姨娘離開后才進家門，他們以前不怎么交談，現今為了避免別人說三道四，說話更少，小姨娘生性豁朗，進門時大聲和我父親打招呼，抱著我大姐唬著臉問她有沒有不聽話？大姐咬著嘴唇低著頭不敢看她，父親趕忙回答：“妮子可乖可懂事了，這么大點人都知道疼惜我。”

小姨娘瞄一眼高高壯壯的父親，面頰飛上紅霞，放下大姐忙了起來，臨離開，在大門口又大聲說道：“姐夫、英子，我這就回去了，鍋里燉了紅苕，晚上燒碗小米粥一起吃，我過幾天再回來幫你們。”

父親嘴里吐出濃重的煙霧，點點頭，不敢抬頭看小姨娘離去的身影，村頭巷尾，好事的懶漢和婆姨們在交頭接耳，象兀鷲一樣獵聽著他們想要知道的桃色新聞，可是幾年過去，父親和小姨娘從未有真正的艷史讓他們發覺。

然而我卻從不相信父親和小姨娘之間真的風平浪靜，我大媽媽去世時葬在村莊前的田地里，那里冬天被積雪覆蓋，到了夏天，一望無際的青紗帳蔥蘢蓬勃，我大媽媽的墳塋早已象一方綠海中的小島長滿了蒿草。

我在十二歲的一個夏日黃昏去村旁的小河里鳧水，等到炊煙隱在藍黛色的夜幕里，我才赤著雙腳走在青草瘋長的田埂上，我鉆進莊稼地，將上衣的袖子綁成一個袋子掛在脖子上，用手摸摸長成的玉米棒偷偷掰下來放在袋子里。

偷玉米偷豆子偷糧食成了我那時習以為常的秘密，我媽巧子從段家改嫁了我父親，帶來了兩男兩女四個陪嫁，家中加上我和大姐李梅英，光兒女就有六個！

父親和我媽日夜操勞，養活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孩子累得氣都喘不過來，我每天早上醒來發現大姐在煮土豆紅薯，有時煮一大鍋的青豆和玉米棒，總要問大姐這是啥時候從地里弄來的，大姐紅了臉不啃聲，我媽打了我一下喝斥道：“紅子你要吃就吃，問這么多干嘛，再問小心我讓你爹捶你。”

我嚇得趕緊閉上了嘴，我父親可是真敢下手捶我的，但是對我媽帶來的段家四個兒女，一句重話都從沒有說過。

等我在傍晚跟蹤大姐去莊稼地里看她偷東西，我才明白了大姐為了給我們一家弄吃的不得不做了賊。

我在十二歲的那年已熟練學會了偷莊稼地里的一切能吃的東西，所以我在夜色包圍的玉米行間里小心得如同一只鼴鼠。

玉米得挑著掰，不能專撿一家的，要隔幾步掰一個，這樣東家也不會輕易發現是偷的，以為是田鼠吃了，我一邊走一邊用手摸玉米棒的硬度，在靠近我家那塊地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我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背上冷汗淋漓，恐懼讓我趴在了玉米地里。

沒錯，這哭聲在夜里嚶嚶不斷，悲愴凄涼得難以抑制，哭聲里有著一個熟悉的女人聲在低低傾訴，我分辨著聲音，覺得這是小姨娘的音調，大膽起來，悄悄分開莊稼潛過去，借著暮色，看到我小姨娘正跪在我大媽媽的墳頭哭泣訴說：

“我要是知道心里對他有這一輩子的念想，當初就該嫁給長貴哥。”

“姐啊，我這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嗎？苦得沒有人說沒有人懂你知道嗎？”

“我這心里每天油煎著要熬一輩子你知道嗎？姐啊，我悔啊，悔我管不住自己那晚在玉米地里和他做的事，悔我懷上了菊香妮子，妮子一輩子都不能認他這個親爹啊！”

“我不能離婚嫁給長貴哥，姐啊，他是一個多好的男人，我怎么能看他一個人受罪活著，只好把巧子說活了嫁他，可是我的苦誰知道呢，我對不住菊香妮子，對不住巧子姐也對不住你啊，姐我的姐姐，你能原諒妹子嗎”

我趴在玉米地里聽著小姨娘的哭訴才知道我的表姐菊香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原來，父親和小姨娘真的有過實質性的交集，不然那來的我菊香姐姐？

原來我媽巧子能嫁給我父親，是小姨娘的主意，是她一手撮合了我父親和巧子媽的婚事，我媽那時在段家守寡多年，小姨娘和我媽親同姐妹，自己和我父親私下有了孽情，實現不得，愛恨不能，只好讓我媽巧子嫁給了我父親。

我后來見到小姨娘便有了別樣的同情，再見到菊香姐姐，偷著端詳她，才發覺她真的和我長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