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張氏家在王家老爺子去世后分了家。

分家是必然的，不然王大虎和王大強(qiáng)的兩個媳婦說不那天會把對方用菜刀剁了。

剁了還不數(shù)，說不定依著兩個兒媳婦要強(qiáng)的脾性，她們把那個剁了會碎成餡子，包成包子吃進(jìn)肚子才算解氣。

她們在王家老爺子活著時屁都不敢吱一聲，兩人團(tuán)結(jié)一致對付著婆婆張氏。

老爺子一入土，兩人立即反目成仇，撕破臉在站在院中辱罵著對方。

言語極其污穢，不堪入耳。放了假的小叔子王大壯捂著耳朵逃了家門，剩下兩個自己的男人躲在東西廂房中躺在炕上裝睡覺。

我奶奶起先還拿出婆婆的架勢喝斥幾聲，但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這兩個悍婦最終把矛頭指向我奶奶張氏，抽絲剝繭捋出了我奶奶和我爺爺李全福的婚事。

然后，對這個婆婆嫁到王家的動機(jī)就從懷疑變?yōu)榇_定。

我奶奶張氏是何等人物，臉上帶著不可捉摸的笑喚來了三個兒子和一家眷屬，再打發(fā)人去鎮(zhèn)子上叫來了閨女王代香，讓他們跪在了王家老爺子的靈牌前，拿出王家老爺子的遺囑，扔給他們自己去看。

原來，她早料到有這一天，在王家老爺子活著之時，憑著數(shù)十年的夫妻恩愛之情說動了老爺子留下了遺囑。

家產(chǎn)分配下去，老房舊院是我奶奶張氏的，我奶奶張氏百年之后留給小兒子王大壯，但王大壯要對我奶奶進(jìn)行贍養(yǎng)送終，否則，我奶奶只要有一口氣，對房子和院落或賣或贈盡隨她意。

錢分四份，都給了他們四個子女，王代香也有一份。

田分三份，留給三個兒子，王大壯比兩個哥哥多出幾畝。

遺囑中最后提到：若兒們主動提出分家，只可帶走錢財，自己建房、耕種，自食其力，家中家具、器皿、農(nóng)具等一概不可占有。

二媳婦有些后悔，抬頭說不如過幾年再說分家的事。

“既然你們提了出來，那有反悔的道理，反正我看你們想分家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就成全了你們，免得一個院子里住著連帶我這個繼母也罵起來。”

我奶奶張氏冷笑著站起身說道，她實在不想看到這兩個兒媳婦的嘴臉。

王代香卻朗聲說道：“我的一份我不要，一半留給媽，一半留給小弟大壯，我嫁了人，受爹娘養(yǎng)育恩情未報，如今呂家光景尚好，我有吃有穿過得去，若你們分家了媽沒人照顧，我接了過去養(yǎng)著她也是應(yīng)當(dāng)，只是大壯還在上學(xué)，這要看媽你的主意了。”

真是沒白疼代香這閨女啊！

我奶奶張氏眼中就有熱淚涌出，上去一把攥住王代香的手，說道：“媽知道你的心意，你爹雖然走了，但白紙黑字說的清楚，這份家產(chǎn)是留給你的，你自己收下便是了，我現(xiàn)今身子骨硬朗，地里也操心慣了，再說你弟弟大壯讀書還得有人陪著他，我留在這老院中每天等著他來，心里也有個指望，還有，這邊離大李莊近，時不時的也去看看那邊娃們，這人老了，就想著你們這些兒女們，閨女，你可常來看看媽啊。”

王代香握著我奶奶張氏的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聽到大嫂子嗤笑了一聲不陰不陽開了口：“媽那里都不想去，怎么舍得咱們王家的家業(yè)啊，守在這里，離大李莊又近，順帶著隔三差五的拿過去，這么多年，明里暗里還少嗎？”

我奶奶張氏沒有惱王代香已氣得發(fā)抖，這是當(dāng)媳婦的對婆婆說的話嗎？爹要是活著，她敢這樣放肆嗎？正要駁斥幾句，卻聽到身后啪的一聲響，大哥王大虎一巴掌打得大嫂子撲在了地上。

“快滾出去，這里沒你說話的份——滾！”

大媳婦一看男人動了真怒，捂著臉一言不敢爬出了門。

王大虎這怒氣忍了好些日子，但不想給自己添太多煩惱，今日當(dāng)著我奶奶和弟妹們的面，再不發(fā)發(fā)威風(fēng)就有些說不過去。既然老爺子活著時已留了遺囑，兩個媳婦都鬧騰得厲害，不如分了家倒也安心。

家就此分開，兩個兒子暫時住在東西廂房，只等各自的新房建成后搬出去。

王代香走時堅持沒有要自己的那份子，她告別我奶奶張氏，叮囑她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出了王家大門，向鎮(zhèn)子上走去。

村子里的人客氣地向她招呼著問候，看她一身穿戴格外氣派，可想而知她嫁到呂鐵匠家日子過得一定豐裕，一幫婆娘們望著她裊裊婷婷的背影消失，腦袋擠在一起就議論起來：“這老閨女當(dāng)了后媽，看起來愈發(fā)圓潤了。”

“可不是，呂鐵匠那身力氣，把她當(dāng)鐵打呢。”

“哈哈哈哈”

一個個笑得嘴巴都成了窯洞，心里多少有些嫉妒和羨慕——有錢人的后媽，強(qiáng)過她們整天累死累活守在田間地頭。

王代香摘了一朵藍(lán)紫色的豌豆花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熟悉的味道沁入她的肺腑，她喜歡這味道，小時候她鉆進(jìn)莊稼地里，跟在我奶奶張氏的身后打豌豆尖，聽著她嘴里哼著好聽的歌謠，她將豌豆花折了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透過密密匝匝的豌豆葉望著藍(lán)得晃眼的天空，心想要是一輩子這樣過下去該有多好

一輩子很長，快樂的日子卻很少。

王代香扔掉了手里的豌豆，加快了步子，她望著前面蜿蜒曲折的小路，心里惦記著鎮(zhèn)子上的院子——那是她的家，但又覺得不是她的家，她習(xí)慣了聽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诳活^或者廊檐下曬著太陽做著針錢，腳旁的貓兒睜著惺忪的眼睛喵地叫幾聲，她的心便無端地生出了煩惱和焦躁，抬起頭望一望前院的鐵匠鋪子，期待著另一個人的身影出現(xiàn)

她堅持著自己底線，臉上有著凌厲的神情，她甚至脫下了明艷的衣服，換上了老氣的絳紫，手帕也是素凈的白絲棉帛，上面沒有刺銹任何花朵，臉上拒絕了脂粉，頭發(fā)梳得更加端莊，簪子是舊式的一根玉簪，秋香綠中透著溫婉，她看到他進(jìn)屋，便會立即閃出去，不給自己機(jī)會也不給呂鐵牛機(jī)會。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站在了一口井邊，盯著深幽的井底，隨時都有墜落其中的危險。

呂鐵牛一點都沒有收斂，居然放肆起來，有種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做派。他在某天的中午晃著精壯的上身，露著兩塊石板一樣健碩的胸肌，上面滾動著晶亮的汗珠，歪著嘴叼著一支煙闖了進(jìn)堂屋。

她跳下了炕，指了指燒好的開水和放在盤子中的饃，閃出了門。

她聽到他磨蹭著不走，嘴里嘟囔著在找什么東西，開了柜子又關(guān)了柜子，弄出很大的聲響，暗示她進(jìn)來幫忙，王代香捏著針，緊緊地，手心里冒出了汗，她一針也扎不下去，僵著顫抖的身子，希望他快點離開又希望他永遠(yuǎn)不要離開。

他最終走出堂屋，端著盤子提著水壺，身上的汗珠化了開來，流在他的前胸后背，他好看的眉毛擰了一下，眼睛盯著她看——她坐直了身子，后背抵在門楣上，他的一只腳抬在半空，光著腳穿著一雙黑條絨的布鞋，那是她連夜縫制的鞋子，大小合適針腳細(xì)密，沒等到她反應(yīng)過來，這只腳落在了她的腳面上。

他是故意的，腳底給了那么一點合適的力度，揉疼了她的腳趾頭。

然后，他吹著口哨晃著肩膀離開了。

他細(xì)條的身影投下更細(xì)長的影子，象一把巨大的刀切得王代香的整個人都四分五裂了。

晚上，呂鐵匠擦洗完身子挺在了炕上，王代香還在做針線，他說快睡吧，別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