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一.五

咫尺之外的空氣凝固了一瞬，謝竟幾乎以為是手上的觸覺欺騙了自己，或是他對這塊陪伴陸書青十二年的和田玉長命鎖的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

然而隨即他就聽到了回應(yīng)。那是他無比熟稔的聲音和語氣，謝竟甚至都能想象出陸書青那副不敢置信地把杏眼瞪圓的模樣：

“……娘？”

謝竟被他這一聲喚得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當(dāng)下腦中萬千的念頭涌上來，悉數(shù)糾纏在一起塞住喉間。他將手抬起一些，拇指指尖碰到了陸書青的頜角，軟嘟嘟的臉頰一碰便陷進去個小坑，還是骨骼沒有完全舒展開的稚態(tài)，無名指擦過他長而鬈曲的眼睫，微微抖著，像他幼時捉來送給謝竟的蝴蝶，雙翅輕盈地扇顫。然后謝竟把食指落在他鼻尖上，點了點，他們很多年前常玩這樣的游戲。

最后他張開手臂將陸書青緊緊擁到了懷裏，那一刻胸腔中有重物墜地的聲音，他想是他的心落了下來。

謝竟想問的全都沒有問出口，臨了只是用下巴反覆摩挲著他的發(fā)頂，道：“冷不冷？”

話說完他才意識到不對，明明覺得冷的是他自己，天生體寒又剛從水中出來，風(fēng)一吹打著顫，只怕把陸書青冰著受了涼，便又張皇地想松開手臂遠離。

陸書青卻不放開他，只是搖了搖頭：“娘身上很暖和?！?

真正暖和起來已經(jīng)是將近一個時辰之后，他們在洞口通風(fēng)處找到了些碎枝碎葉用火折子點了，讓彼此身上回溫。陸書青穿的是春衣，略有些單薄，謝竟靠著洞口石壁坐了，讓陸書青團到他身前來，用烘得半干的披風(fēng)把兩人蓋起來。

據(jù)陸書青所言，謝竟離開后沒多久皇帝的鑾駕陷進了泥沼中，他原本與陸令從同乘，后者不得已要去前方察看，他只好一個人待在車中。不一會兒忽然聽到猗云在外面嘶叫，掀簾一瞧，卻正與幾個身穿羽林衛(wèi)軍甲的人打了照面，拿著腰牌要帶他走，只不說是誰傳召。鶴衛(wèi)能混進隊伍中的人手有限，大部分都守著陸令真與陸書寧的車，因此在雨幕中就沒能及時註意到陸書青這邊的狀況。

他油鹽不進，對方便直接上手要制住他，陸書青見勢不好，解了將猗云套在車上的繩索就沖出去，那幾名羽林衛(wèi)緊跟在后，與其說是追他，不如說是一步步把他逼到這附近。未幾他也聽到了虎嘯聲，當(dāng)即放走猗云讓她回去報信，自己徒步在山澗中躲避追兵，卻不料一個濕滑失足落下山丘去，一路滾到坡下這洞外來。

因為謝竟是被水沖到灘上來的，動靜并不很大，陸書青最初根本沒法確認這是個人還是別的什么，只能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著。后來是聽見了謝竟的腳步聲，才一步步試探著往過走，卻也實在沒有想到會是他母親。

好在猗云應(yīng)該是逃脫了，他在掉下來之前沿路也留了標(biāo)記，想必能為陸令從和鶴衛(wèi)提供一些線索。

陸書青粗略講完經(jīng)過，兩人俱是一陣沈默，謝竟輕輕揉著他被碎石劃破的膝蓋，又問：“那你這火折子是哪裏來的？”

陸書青示意他看擱在旁邊一個灰色麻布的小包袱：“是爹給我準(zhǔn)備的，裏面除了火折子，還有匕首、繩子、一點傷藥和干糧，平時就藏在猗云的馬鞍內(nèi)側(cè)，爹讓我但凡騎馬外出一定要帶著。我和猗云分開時想著也許用得上，便拿下來了?！?

謝竟聽罷，楞了一會兒，忽然又發(fā)覺出他自己和陸令從的一點不同來。在如今這種局勢之下，如果是他，大概會“因噎廢食”，直接阻止陸書青出宮城以消除一切隱患，但陸令從所做的是“居安思?！?，將可能面臨的風(fēng)險一一叮囑到陸書青，教會他如何在這種境況下自救，然后放他出去。

“當(dāng)年也是在湯山裏，我們遇上刺客，只好躲在水裏，我丟了鞋還扭了腳，你爹背著我，大半夜溜到舅公家的別業(yè)裏投宿?！?

陸書青沒聽過這一段故事：“然后呢？”

“然后我睡過了頭，第二日過了午才灰溜溜回家去，讓你外公罵了一通?！?

“再然后呢？”

謝竟想了想，低下頭看著他笑了：“再然后沒過多久就有了你?！?

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好讓陸書青能在他胸口枕得更舒服些：“在雍州的時候，我看到你寫給爹的信了，怎么會想要練去瑕體呢？”

陸書青放低了聲音：“娘走之后，周伯照吩咐把書信手跡全燒了，我那時不明白，哭著喊著要從火堆裏往外搶，爹攔著不讓，我們還吵了一架?！?

謝竟失笑，問：“既是都燒盡了，你從哪裏找來的底本？”

“書房那副匾額還留著，我就照著‘松風(fēng)雪一甌’幾個字學(xué)，但也不敢在紙上練，要不就是拿筆蘸水在地上寫，要不就干脆書空。這五字裏沒有的筆劃，便只能憑著印象摸索，所以學(xué)得很慢。娘也看到了，我一直到去年秋天才勉強仿得七八分?！?

在火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陸書青臉上的細小絨毛，像貓崽一樣帶著初生的松軟。謝竟理了理他的鬢發(fā)，道：“你寫得很好，很像，娘自己都認不出來?！?

當(dāng)夜二人圍著火絮絮談到半夜，后來陸書青縮在他懷中睡著了，次日醒來有天光透下，謝竟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所處的位置是三面石壁一面有水，昨晚感覺到的風(fēng)并不是從洞內(nèi)來，而是從坡上吹下來的。然而巖壁難以攀援，只能祈禱山中溶洞相通，得尋出路。

他們分著吃了些干糧上路，繼續(xù)深入空氣不足，為了防止窒息沒法全程燃著火折子，只能隔一段時間取出來看一下路。

洞中岑寂猶如世外，唯有鐘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來，便是唯一計算時間的方法。陸書青武學(xué)根底不差但畢竟是個孩子，謝竟雖是成人但又確實手無縛雞之力，兩個人加在一塊兒也制不過陸令從一只手，因此行進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三日下來干糧即將見底，好在洞中時有暗河流經(jīng)，飲水不成問題，偶爾還能摸著一兩條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