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衣這一去，當真足足用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擦黑的時候，才搭了輛驢車，大包小裹的回到夢花境。

他甫一進門，便滿口嚷著簡直累得散了架，自發自覺歪到椅子上當大爺，由著車把式裏裏外外好幾趟，才將東西都卸下來了，胡亂堆在堂屋地上。

綺羅生忙給他拎了壺茶，想了想，又舀了碗熱水，也給車把式解解渴。那車把式折騰了這一大氣，額頭上顯見滲了汗，道了謝也不客氣，一口氣灌了個干凈。綺羅生又瞧了瞧一留衣半死不活的模樣，索性自己給他會了車錢，又引著上了出園的路。天色不早，車把式還要下山來回，立刻匆匆去了。綺羅生這才回屋，一眼看到一留衣又生龍活虎起來，正從一地的東西裏頭，翻出幾條棉被來，抱到幾人床上。

綺羅生“嘿嘿”一笑：“大哥，你不是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一留衣的臉色不紅不白，應得坦坦蕩蕩：“東西一下子買得多了，把錢花了個干干凈凈。”他忽然又跳過去一把摟住綺羅生，用力在肩上拍打一氣，“有事小弟服其勞，古人誠不欺我啊！”

一留衣帶回來的東西實在五花八門，大到衣物棉被，小到油鹽菜蔬，十分壯觀的堆滿了半間屋子。好在他中午在集上飽餐了一頓，綺羅生在夢花境中又不曾缺了茶飯，兩人索性埋頭一股腦的收拾利索了，各歸各類，才坐下來歇了一口氣。

說是兩人收拾，大部分還是一留衣攬了過去，此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初更將至。一留衣終于摸了摸開始叫喚的肚子：“可算能歇歇了，還有吃的沒？”

綺羅生做飯的手藝一留衣瞧不上眼，但餓的狠了，倒也顧不上再挑剔。竈上有早準備好的飯菜，捅開了火再熱一回就成，另外還有一鍋湯，足足攪了兩個雞蛋進去，滿滿的盛了三大碗出來。綺羅生端起一碗先進屋打發寄天風吃飯，一留衣癱在桌邊，早不分菜飯饅頭，撈起來就往嘴裏塞，又把湯也一仰頭喝盡了，才抹抹嘴：“這湯味道怎么有點怪，一股子生腥味！小綺羅，你做飯的手藝可是退步了。”

綺羅生動動眉梢笑笑：“是比不了大哥，不過我做的飯，也不是誰都能吃得到的。”

一留衣登時咧嘴笑了：“好好好，也就是意琦行能消受你，你盡管去做給他吃，就算涼水泡飯，他也肯定二話沒有的給你吃下去……”他笑了一半，忽然不太自然的一頓，似乎觸及了什么這幾天來極力回避著的話題。不過綺羅生卻依然淡淡笑著，點了點頭：“那是自然，他可是要吃一輩子的。”

綺羅生的反應并無變化，一留衣卻覺得尷尬了些，摸了摸鼻子，又繼續去掃蕩桌上的飯菜。他們兩人說話的這會兒功夫，綺羅生一直站在寄天風的床邊，手中端著的飯菜也沒有放下。還是傷患的少年顯見餓得有些急了，輕輕咳了一聲，不大自然的抬手扯了扯綺羅生的袖口：“前輩……那個……飯……”

失笑一聲，綺羅生將飯菜擱下，周周到到遞到寄天風手中，想了想，卻又將那碗湯拿了起來。對上少年帶著點疑問的眼神，他彎彎嘴角，慢慢吐出三個字：“你不必喝了……”

話音未落，堂屋裏忽然“當啷”一聲，前一刻還在好好吃著飯的一留衣，忽然一頭栽在桌上，面前的碗碟，吃了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道，碰亂了一片。

屋裏看不到外頭的情形，只聞其聲。但是綺羅生卻似胸有成竹，端著湯碗施施然走了出去，片刻后，又有點吃力的扶著一留衣回來，安置到床鋪上去。

寄天風不知發生何事，乍見一留衣人事不省，“啊”的一聲驚叫起來，簡直帶了些驚慌：“前輩！前輩！”顧不得后背傷勢，就要從床上爬起來。

綺羅生忙喝了一聲：“別動！”

綺羅生素來談吐溫文，少見厲色，故而這一聲，立刻叫寄天風僵在了掀被下床的動作上，有些不知所措。但綺羅生隨即也覺得自己有些緊張過度，揉了揉額頭，給一留衣扒了外衣鞋子，又扯過來棉被蓋好，嘆了口氣轉回身。寄天風抱著被坐在床上，正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看，見他動作，最初的驚慌過去，也漸漸似乎明白了什么：“綺羅生前輩……您要？”

綺羅生用一碗加了晦螢草根煮的湯放倒了一留衣，因是頭一次行這種手段，心中也著實七上八下得緊。但一留衣被折騰了一氣也不見醒來，他這才微微松了口氣，沖寄天風笑笑：“行雨，你是個聰明孩子……”

“可是……”少年的臉因為緊張漲得通紅，不停的咬著嘴唇，“前輩，您身上還帶著那么重的傷，還有，一留衣前輩他……”

寄天風有點語無倫次的聲音漸漸在綺羅生的目光中低了下去，終至歸無，但仍是抬著臉，一瞬不瞬的瞧著他。

綺羅生又嘆了口氣，過去在少年肩上拍了拍：“我都明白，我這一遭，是任性了。可是……”他眼睛裏似是帶了點笑，又似帶了無邊的決絕，“我沒法再等下去了，我得去找他，是生是死，我不能等著別人來給我一個結果。”他沒有再說下去，反而有點調皮的刮了一下寄天風的鼻子，“今晚要靠你好好照顧你的一留衣前輩了，我下的分量不重，他明早大概就會醒過來。別擔心我，好好養傷，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就……”

一句許諾說了一半，綺羅生又咽了回去，轉而笑了笑，“幫我跟大哥留一句話，‘是生是死，不離不棄’。”

寄天風年紀尚小，對這些情天恨海之事，終歸只是一知半解。但是綺羅生那聽起來清清淡淡，又仿佛重得直接壓到了心頭的話，還是叫他不由自主點了點頭，甚至小聲重覆了一遍：“是生是死，不離不棄。”

綺羅生又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片刻之后，從自己的屋裏拎出一個不知什么時候早就備好的包袱，并著黑月之淚，玉扇江山，此外再無他物。寄天風半坐在床上，只能透過屋門看到他半個身子動作，小心的整理了下桌椅，將未吃完的飯菜簡單收拾到竈下，再然后，堂屋中的燈光攸的一暗，熄了，他便什么也瞧不見了。

黑暗中，是大門被推開，又緊緊關上的聲音。一開一合之間，鉆了一縷秋風進來，帶了那么點涼。

寄天風驀的大叫起來：“綺羅生前輩，一路保重！天冷了，到山下后，多添兩件衣服！等您見到了意琦行前輩，記得捎平安回來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