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膽直言，并非不懂變通，卻容不下半分損壞家國百姓之事。得罪了不少人，尤以世家當頭。卻也慢慢地成了清流裏最受推崇的那一兩個，同道之人多以“與賀清延交好”為榮。

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他在不知不覺中，帶著一批年輕人，一點點站穩(wěn)了，立成鋒利潔白的碑石。他們都說，“那是大胤的骨頭”。

終于，世家要掰斷這根骨頭了。

這些年，胤嘉帝手段強硬，那些底下勾纏不清、試圖把大胤攏到自己勢力下面的世家，一個個被打壓、鏟除。剩下的幾個茍延殘喘，卻也是最難對付的。

手段自然非同一般——

釘死賀清延的，是貪污賑災糧款。

二四三年，關(guān)州、河州大旱。二四四年，賀清延奉命前往關(guān)州賑災，途經(jīng)河州。河州旱情嚴重，民不聊生，在官道上放眼望去，竟隨處可見散落的白骨，卻難找到一具完整的尸體。賀清延帶著的頭一批賑災糧充足，輕松便能應付到第二批糧食到達。他當機立斷，分了一大半糧食和人馬，先行前往關(guān)州，他帶著剩下的人和糧，留在了河州。河州災民多，那一些糧食只能應得了一時的急。賀清延一邊命人徹查河州賑災糧的去向，一邊威逼當?shù)丶爸苓叴笞甯粦簦熬琛卞X款，向各州買入米糧。終于撐過了這一場劫難。河州逐步穩(wěn)定下來后，賀清延立時前往關(guān)州。

一切都慢慢恢覆了秩序，時間也逐漸把這場浩劫掩埋。賀清延怎么都沒有想到，那時候的觸目驚心，會在三年之后，變成白紙黑字的訴狀，列著災民的哀哭和當?shù)赝宓目馗妗?

貪污賑災款、倒賣賑災糧、在當?shù)財控敗⑵蹓亨l(xiāng)裏……平地裏掀起了巨浪。

緊接著，濫用職權(quán)、收受賄賂、私下裏拉黨結(jié)營……一項接著一項爆出來，證據(jù)清晰而完整。

賀清延從人人稱道跌落到人人唾棄，也只是幾天的時間。朝堂上與他交好的幾位同道，想要為他申訴，卻也求告無門。奈不過白紙黑字，甚至也遭到了打壓。他們直到這個時候，才徹底看到盤踞在朝堂下面的這棵腐朽的樹，是怎樣的盤根錯節(jié)。

賀清延住處連夜被圍。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官兵帶著刑部的命令，終于闖進拿人。卻發(fā)現(xiàn)一晚上沒見的“賀大人”，竟是逃了。

“清正廉潔”的“賀大人”畏罪潛逃了！

這下可好，徹底把罪名坐了個實。

但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也是有本事，不說他躲開守衛(wèi)跑了出去，居然在全城搜查的口上，三日了還沒有被抓到。

誰能想到，誰又有膽子想到，這人就藏在了晟胤宮裏。

“賀大人。久仰。”顧懷澤客客氣氣地笑。

賀清延苦笑了下：“早就不是‘大人’了。”

笑意沒到眼底。他環(huán)了一圈三個人，卻是轉(zhuǎn)向了玖之，盯著她的眼睛：“可無論是‘賀大人’還是‘賀清延’，縱使不才，也做不出這等‘拿百姓性命中飽私囊’之事。”

他語氣很淡，字字有力，卻不為了辯駁什么，也不為了說服誰相信。那一瞬間，年輕人的眼睛裏露出淡淡的倨傲。

玖之頷首，示意他坐：“你讓人給陷害了。自然。”

她也不再問賀清延是怎么逃出來的、又是怎么和慕容璟跑到了一塊兒，好像求證完了她好奇的事情，接下來旁的人要折騰還是搏命，都同她無關(guān)了。

“回去了。書還有么？” 玖之把書丟還給慕容璟，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飲而盡。

“阿玖，茶涼。”慕容璟手忙腳亂地接住她丟過來的書，蹙著眉看了看杯子，又噌地站起來，匆匆忙忙就往門外跑，“阿玖你等下，還有幾本，我去拿。”

玖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看著他拉開門，探頭往外張望，確定了沒人看見，飛快地溜出去，跑出去一段，又折回來掩上門。

她收回視線，沒意識到自己笑了一下。

一只手伸出來，指節(jié)叩了叩賀清延前頭的桌面。

賀清延看到桌面上那只手，瘦長的指，骨節(jié)硬朗。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下不自覺地避開了目光。他定了定神，抬眼，重新對上玖之的視線。

她整個人的氣氛都變了。

眼神鋒利，透亮，身上沁出凜冽森嚴，像出鞘的刀。直接地逼到他面前。

“賀清延，你想逃還是想藏是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他幫你是他的事，我管不著。可是如果你敢害他——”刀鋒上勾出一個笑，薄而寒。

“我不及你有謀劃，可你也不及我能動刀。”

“阿玖。”慕容璟追出院子，把書遞到玖之手上。

玖之把他往避風處拉了拉：“阿璟，你在賭。”

慕容璟點點頭，笑容乖軟無害，眼裏卻含著跟他的阿玖相似的透亮：“阿玖，你說，我現(xiàn)在幫了賀清延，把命都押上——他以后會不會記得我的好？”

玖之凝著他，目光微沈。

慕容璟跟她對視，眼神柔軟，習慣性地帶著點小動物似的討好。好像阿玖把刀抵到他脖子上，他也仍然會乖乖地歪著腦袋，露出來脖頸和肚皮。

“慕容鋒不會動賀清延，有可能的話甚至會保他。慕容鋒不是傻子，不可能被這件事蒙過去。”玖之語速飛快，低聲道，“但是他不會為了一個賀清延，在這個時候跟世家撕破臉。”

慕容璟對他“父親”的心思還沒那么有把握。他思忖了片刻，點頭：“如果賀先生死了，等時機到了，帝君一定會‘為他平反’，再以‘賀清延冤案’為由頭，光明正大的對世家動手。那就好辦多了。”

“殿下要送賀大人出城的話，從正陽門走。”顧懷澤說，“傍晚或者清晨，城門開閉，或是守城士兵交接班的時候。”

槐陽守城的士兵全都直接從禁軍中調(diào)派，而禁軍直接掌控在胤嘉帝手中，獨立于朝堂上下、各個軍政機構(gòu)。世家縱使本事通天，也絕難在胤嘉帝眼皮子底下把手伸進禁軍裏頭。但世家也是鐵了心要按死賀清延，不會想不到在城門近處布置人手。

而正陽門是最大的一處城門，大部分朝廷事務(wù)都從正陽門過，守城兵力也最多。這是世家最容易被迫有所收斂的一處，畢竟槐陽城裏，世家膽子還沒有大到直接打胤嘉帝的臉——前提是正陽門的禁軍愿意放賀清延離開，而不是把他當逃犯押到刑部！

“小心世家。”顧懷澤看著慕容璟，臉上是他慣常的神情，溫和而疏離。

慕容璟楞了楞，隨即笑，恭恭敬敬朝顧懷澤揖了個禮：“多謝先生。”

他說完，又轉(zhuǎn)向玖之：“阿玖，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他眨了眨眼，“世家看不到我的。”

玖之沖他揚了揚書：“阿璟你不用告訴我。自己要做的事，自己要走的路，自己擔著就是。”

“死了也得心甘情愿。”小少年嗓音清越，帶著狡黠的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1] 這個作揖行禮，大約是百度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