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巖勝重覆著這個詞，將父親和老家臣的面色目光一一收入眼中，一時間真的笑了出來。

他不覺得這是他在任性，用他的兒子來換這片土地的繁榮……他絕不答應(yīng)！

“無論如何我不能答應(yīng)。”巖勝說，“神罰的事情我會想出別的辦法來解決，等這場雨過去我立刻就啟程到京都去請神官世家的人，無論花費(fèi)什么代價我也一定會找出神罰的根源來拯救這片土地，而不是需要用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的性命來向莫名其妙的東西交換虛假的和平！”

說完他就向祠堂外走去，路過他父親和老家臣的時候甚至緊張地屏住了呼吸，但是直到他走到祠堂大門前都沒有人試圖阻攔他。

巖勝不知道他父親是放棄了還是準(zhǔn)備換一個機(jī)會再舉行這荒誕的祭祀，但他唯獨(dú)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絕不可能讓步，邁出大門前，他敞開外衣將已經(jīng)哭到聲音嘶啞的嬰兒放入懷中，打算就這么跑下山去。

外面的雨勢沒有絲毫減小，可巖勝不敢等，他帶著這個脆弱的嬰兒無法和自己的父親周旋，而且剛剛出生就被人冒著雨抱來山上，這孩子也需要立刻找醫(yī)生來看診。

在踏出祠堂的那一刻，巖勝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放松，那一刻他甚至在想，如果回去之后他父親不打算改變主意，那么他就另外去買一棟宅院，帶著木蓮和孩子一起住過去。

然而巖勝卻沒能做到成功帶著他的孩子逃離魔神的魔爪，他才剛出祠堂便聽到身后傳來男人高亢的喊聲。

“魔神們！來取走你們的祭品吧！繼國家這一代的長子任由你們享用，而你們要保我繼國家領(lǐng)土風(fēng)調(diào)雨順繁榮昌盛！”

巖勝震驚的腳步一頓，可他甚至來不及為生父的絕情感到哪怕一絲傷痛，從天而降的紫色電光就擊中了他，他短暫地失去了意識，眼前再次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來到了他身邊。

“把它丟到山下的河裏去。”

他聽到男人這么命令，在老家臣上來試圖從他懷裏把孩子帶走的時候，他拼著全力讓自己的手臂抬起來抓住了對方的手腕。

巖勝還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憑借意志在和對方僵持，過了片刻他恢覆了一些，才忽然驚覺不對。

他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了，也感覺不到他身體在無意識動作時帶給他的柔軟的觸碰。那一刻巨大的恐慌籠罩在他心頭，巖勝慢慢低下頭，可眼前的一切卻讓他徹底沒有了反抗的心思。

這個片刻之前還活生生的在他懷裏放聲哭泣的嬰兒，此刻卻仿佛是剛從墳?zāi)寡Y被挖出來的尸體，他的四肢不見了，身體變成了軟趴趴的一團(tuán)，眼眶裏只剩下了兩個漆黑的空洞，鼻子本該隆起的地方是扁平的，甚至連他的皮膚都沒有了，滲著血的肉塊暴露在雨水中，在他白色的裏衣上洇出大片淺紅色的痕跡。

巖勝茫然地看著懷裏也不知是死了還是仍然活著的嬰兒，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或者說還能做什么。

他的兒子被魔神吃了，殘骸在他的懷裏，他……作為一個父親，明明孩子就在自己的懷抱裏卻無法保護(hù)他的性命，除了眼睜睜看著他被魔神蠶食殆盡外做不了任何事！

神志恍惚的時候，巖勝用手指輕輕觸碰著嬰兒的臉頰，已經(jīng)被蠶食到只剩一個頭顱還勉強(qiáng)算完好的嬰兒模樣恐怖至極，可他絲毫沒有覺得惡心或者害怕，唯一有的是他連他自己都不知該針對誰的怨恨。

然而當(dāng)他觸碰到嬰兒的臉頰時，巖勝卻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奇怪又微弱的鼓動，有微弱的氣流從嬰兒本是鼻子的空洞中流進(jìn)流出，一進(jìn)一出的節(jié)奏就仿佛是人在呼吸。

“……還活著？”

巖勝簡直無法相信一個柔弱的嬰兒變成了這個樣子竟然還能活著，可這細(xì)微的呼吸卻不是騙人的，他在那一刻重新找回了讓自己喪失了動力的身體動起來的理由，那就是立刻回家去找人來救治這個孩子！

然而直到巖勝想要起身的時候，才感覺到他的身體不知何時變得麻木僵硬，他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剛剛那一道來自魔神的電光帶給他的傷害之大遠(yuǎn)超他的想象。

他動不了，剛剛能夠抬起手來阻止家臣搶走孩子已經(jīng)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了。

“父親……請您救救他……”巖勝抬起頭呼喚近在咫尺的親長，動彈不得的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生父能看在這孩子如此可憐的份上給予他一線生機(jī)。

但是能夠?qū)⒆约簞偝錾膶O子送上祭壇的男人并沒有憐憫自己的兒子，看巖勝動彈不得不但沒有下令趕緊帶他回家救治，反而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快把那個怪物拿去丟進(jìn)河裏！”

這一句話不僅僅是判了仍在努力活著的嬰兒的死刑，也徹底粉粹了巖勝的希望，他知道他過往的一切平安喜樂將從此時起一去不回，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魔神吞食被人帶走丟進(jìn)河裏，這么小的孩子如何還能夠活下來？！

最可怕的是，這一切都在他眼前發(fā)生，他完全無力阻止，即使此時他頭上的天空烏云盡散暴雨停息，清朗的日光普照大地為萬物帶來蓬勃的生機(jī)，也再也無法驅(qū)散他心頭厚重的陰云。

巖勝在地上躺了很長時間，他的父親在天氣放晴的時候就離開了，臨走前說讓他在這裏好好反思自己的行為，言語之間竟然是在苛責(zé)他寧可讓領(lǐng)土上的人遭受天災(zāi)也不愿做一點(diǎn)小小的犧牲。

但這犧牲真的可以叫做“小小的犧牲”嗎？

……

或許對得益的人來說確實(shí)如此吧。

巖勝一直躺在魔神堂前的空地上，眼前的是明媚的日光，腦中卻不斷回響著生父的那些冷酷無情的話，或者是那個被蠶食殆盡的孩子可怖又令人心痛的模樣，最后那些紛亂的畫面都沈寂到靈魂深處，只留下對神靈之力無可奈何不得不屈從于命運(yùn)的麻木。

最后是巖勝的仆人找到了他，還牽著他丟在半路上的馬，扶著仍然全身發(fā)麻的巖勝上馬，然后牽著馬匹慢慢回到繼國家他，為他擦干頭發(fā)換上干凈的衣服。

這中間有醫(yī)師來過，確認(rèn)巖勝并無大礙，只是淋了雨有些傷寒的癥狀，這幾天需要好好註意休息。在醫(yī)師離開前，一直沈默不語的巖勝突然開口問：“夫人如何了？”

“夫人體力耗盡還在休息。”

巖勝閉起眼睛讓仆人送醫(yī)師離開，等屋子裏沒有旁人在了，他不可抑制地笑出了聲，那聲音諷刺而又癲狂，他想到木蓮那么期待那個孩子，可她甚至沒有見過他長得什么樣子！

不過這樣也好，就當(dāng)做那個孩子傷風(fēng)夭折了吧，總比讓他白蓮一樣溫婉純凈的妻子知道他們的兒子被魔神吞食了要好。那個孩子最后的樣子……只有他一個人見過就足夠了。

過不多時，仆人來報(bào)說夫人醒了，巖勝沈默片刻還是起身準(zhǔn)備去探望木蓮，雖然他父親肯定會有自己的說辭，會讓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像所有夭折的孩子一樣被活著的人遺忘，但他做不到，繼國家用他兒子的命換來了這份繁榮，那么所有人就該記住他的兒子！

平靜無比仿佛一切如常的宅院中，木蓮剛剛醒來不久，她在仕女的侍奉下喝了水，正準(zhǔn)備詢問自己的孩子在哪裏，卻看到巖勝仿佛幽靈一樣從門外走進(jìn)來，揮手趕走了屋內(nèi)所有的仆人。

巖勝能猜到他的模樣肯定很糟糕，因?yàn)槟旧徛冻隽藫?dān)憂的神色，柔聲問他：“巖勝，發(fā)生了什么嗎？”

按理說木蓮不該這么稱呼他，通常來說作為妻子，她應(yīng)該是要叫巖勝夫君或者至少該叫巖勝大人，巖勝不記得木蓮是從什么時候起在只有他們兩個場合直呼他的名字，但他喜歡聽木蓮這么喊他，女子溫柔的清悅的嗓音在喊他的名字時，他非但沒有感覺到不尊重，反而會因她含笑的聲音中繾綣的依戀而心生快樂。

可在此時此刻，木蓮?fù)钢撊跎踔吝€帶著一絲嘶啞的聲音對巖勝來說比憤怒的質(zhì)問還要令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