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章回隨二叔祖母陳氏出了澄暉堂，一行人登車轉(zhuǎn)向東府。原來這章家大宅，原只有澄暉堂并長房所居的一趟七進，后因家族滋衍、丁口漸多，便圈買了府宅東邊一塊基地，比照屋宇原有格局，映影重樣兒地又再建出一趟，稱作“東府”，現(xiàn)由章家二房即章霂一家居住。雖說兩邊各自有偏房角門，真正出入迎送的大門只西府的一個，東西府中間兒也只隔一條車道備弄，故而不論家里族外，無論嘴上怎樣稱呼，心里卻都知道兩府一家一姓、并不可分的。

這廂章回跟著陳氏，先到東府的上房。果然章霂已經(jīng)自外面回來。章回忙拜見二叔祖。章霂聽他從母親吳太君處來，先起身問了母親安好，這才笑吟吟問章回南京親戚情形、金陵城里近來的事故人情。聽到章回說起在黃幸家里見到林如海，章霂點頭道：“我說呢！前幾日連書信帶禮物送了一大船來。說是賀你父親的生辰，卻是家里一個不落地都有一份心意。就往年年節(jié)也沒這樣鄭重。惹得老太太也喜也嘆，又想起林姑太太生前，哭哭笑笑鬧了好半天，還嚷著說一定是有什么不好，才突然做出這等異常舉動，非得讓命人立即到揚州問個明白。總算第二日你的信就到了，說了他在南京，身上雖有些病癥，卻有幸大爺盯著給延醫(yī)用藥并靜養(yǎng)。老太太這才暫時放了心，但還是說等你父親這生日做完，家里稍稍能騰出手來，就立刻打發(fā)人往南京或揚州去實實在在地探望一回才好。”又問：“你林伯父到底是個什么病癥？現(xiàn)在身子如何？你回來時，他身上可有安好些？”

章回答道：“侄孫醫(yī)理上不大通，不知道究竟細節(jié)。只是聽會診的巢大夫、馬大夫幾人都說，林伯父是常年操勞，又屢經(jīng)離喪，憂煩悲郁煎心，再加平日不重保養(yǎng)，終于致使損傷了根本。于是藥方都以溫補為主，培元養(yǎng)氣，但頭一條的還是平日里的寬心保養(yǎng)。”

章霂聽了，嘆道：“道理固然是這個道理。但他做到巡鹽御史，這鹽政最是千頭萬緒、關(guān)系要緊的，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叫怎么寬心保養(yǎng)得起來！幸哥兒能押著他休養(yǎng)這十天半月，難道能押著他休養(yǎng)三年五載不成？真叫人憂心。”想一想，對章回道：“這個事情你幫我記下，等這一陣忙過，叫上你父親幾個一起商議下，看讓誰到揚州去走一遭。”章回應(yīng)了。

章霂又憮然片刻，才重整顏色，開始問起黃府里其他人，然后又問到明陽書院里諸講師教習(xí)，談到幾人學(xué)問精進，不由興頭一發(fā)上來，窮究極析——正說的得勁時，一旁陳氏終于笑著過來止住，道：“英哥兒才回來，老爺也不論孩子辛苦，便兇神惡煞地審問上了！這少說也有一頓飯工夫，話音兒也沒停，茶水也不叫孩子喝一口，哪有這樣為人長的？老爺實在想審，也得容他先喘口氣、定定神。再者，您難道忘了還有西府那邊大老爺，這是親祖孫，必定也是要審的。英哥兒這會子被老爺給審累了，一會兒晚上到那邊接不上力可怎么辦？”

聽她說得詼諧，章霂不由大笑出聲。章回也忍不住地嘴唇亂扭。陳氏見他兩個都笑了，先各自給了一碗茶，然后才笑著慢慢說道：“我好容易從老太太那邊帶了英哥兒過來，原只為家里人先相互拜見、行個禮兒，可不是特地帶了來讓老爺審的，也不是要勞累哥兒。才剛我聽說魁兒已經(jīng)把今日的事情辦完，從西府里回來家里。不如這會兒就讓英哥兒去給他四叔見個禮，也好順便知道些他老子生辰壽禮的事——下面幾日少不得也要他這當(dāng)兒子的出些子力。老爺若還有學(xué)問上事情要同哥兒討論，反正哥兒已經(jīng)家來，又不會跑哪兒去，什么時候再問不行？”

章霂笑道：“好好好，你說的最有理，都是我心太急。也是，反正我這里要緊事情都說完了，就聽你叔祖母的，這會子去見你四叔罷。只一條別聽她的——你老子生辰的事情，老太太跟大老爺交給的你四叔，就是他的勞動。他也原該與他大哥多出些力。你小孩子才到家，正是累極休息的時候，可別跟著各處勞動。真要有事，家里那么多兄弟，隨便叫一個代你去做就是。”

章回忙笑道：“都是二老爺偏疼。但侄孫怎么敢忘一個孝字。只要是該我做的，萬萬不能躲懶的。”

章霂哈哈一笑，說：“我也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老太太頭一個就不會準(zhǔn)你勞累。”隨即轉(zhuǎn)向陳氏，問：“魁兒他們都在家了？”

二太太陳氏笑道：“才剛家來的。這會子想是在換衣服。”

章霂道：“那就讓英哥兒去他那里罷。跟他說，也不必過來這邊。晚上舅舅、舅太爺都要來，到時候一同西府里去就是。”

陳氏應(yīng)了，打發(fā)人先往章魁那邊傳口信，說章霂叫他不必過來上房拜見，等著章回過去；再又叫了外間廳上伺候的章魁媳婦尹氏過來，把章回交給她，命帶了去拜見四堂叔，千萬要好生照應(yīng)。尹氏忙應(yīng)了婆母，領(lǐng)著章回往自家屋里去。

這邊章霂看陳氏行動，只自顧吃著茶，并不多話。見尹氏與章回一起離了上房，才看著陳氏笑道：“又不是外頭親戚家孩子，就算外面念了三年書，家里面還能有不熟知、不熟曉的？也值得你這般小心，一句句地吩咐。又專門叫魁兒媳婦帶了他去。”

陳氏道：“英哥兒當(dāng)然不是外人。但老爺也說他這幾年在外頭讀書，并不在家里。偏這幾年家里添丁進口不老少，里面外頭，換職司的、填空位的，新進來的人實在多。他今日才回來，不認(rèn)得人、沖撞了事小，若是別人不認(rèn)得、沖撞了他，便頭一個要惹老太太不高興。所以還是事先照應(yīng)周全了才好。魁兒媳婦向來最穩(wěn)妥，跟他大哥、大嫂又親近，有她一旁照看著，我也能夠放心。”章霂聽她說了，這才不再多言。

卻說章回隨嬸母尹氏去拜見四堂叔章魁，也與在章霂面前一般的說了一番南京各人安好、書院里頭大致情形，然后便倒身下拜，為章魁主持父親壽辰禮儀諸事拜謝辛苦。章魁忙拉他起來，就讓坐在下手，與他細講壽辰當(dāng)日的安排。叔侄兩個才說了不多時，便有府上各處執(zhí)事的聽說章魁回來，一齊趕來問壽辰禮數(shù)、席面戲班安排等事。章回見他事多，忙借機告退出來。這邊尹氏過來，帶他到內(nèi)院。只見房中早已有數(shù)人相候，卻是尹氏使人請了二房的姑娘小爺們一齊到上房，令他姊妹兄弟團圓相見。

章回在外求學(xué)，連頭搭尾已有四年，為著章望吩咐，便新年也不曾回家。此刻乍一相見，不免生疏，有幾個小的已全不能認(rèn)。幸而堂兄弟中有年紀(jì)較長的堂兄章偃、堂弟章僚辨出音容，姊妹中居長的章偃胞妹舒慧也還相熟，三人便為弟妹引見相認(rèn)。

這章偃與章回同年，大了他七八個月，章僚則小他一歲，相差也是七八個月。三人年紀(jì)其實仿佛，他兩個卻只在家里讀書，不說多少出門經(jīng)歷，就連常州城以外地界也一步都未曾踏過。于是此刻只管一左一右夾住章回，從頭到尾問個不休，言談形容間大有羨色，年紀(jì)小的章僚更直言轉(zhuǎn)天就要求了祖父并吳太君也往南京書院里讀書去。又有一旁舒慧等姊妹，雖都是女孩兒，但章家向來要求女子一樣讀書，尋常也不禁女子出門交游，聽聞見識也都不少，此刻聽他兄弟三個說話，也不時就有人插上幾句。章回聽了，一一耐心作答，頓時將那初見的生分去了不少。再加上不一會兒府里大管事尹純又命人將章回先頭在南京、鎮(zhèn)江時買的那些泥人、草蟲之類各色玩物兒送過一籃子來。雖是市井之物，卻都新鮮別致，又是當(dāng)初仔細選了做工精細的，就連尹氏、屋里年長的嬤嬤媳婦等在旁看了，也不禁都夸一句好。章回親自拿了，一樣一樣散與幼弟幼妹，頓時越發(fā)叫緊緊圍住，鬧哄哄地說笑個不停。

正熱鬧間，陳氏跟前的丫頭白薇過來說：“二太太請七少爺一同回澄暉堂。叫四奶奶看著姑娘們換過衣裳后帶了一起過去。”尹氏忙答應(yīng)了，一邊命女孩兒們各自回去梳洗妝扮，一邊親自帶了章回到正房。待陳氏與章回動身，方才又回去，帶領(lǐng)一班女孩兒自往澄暉堂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