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林黛玉自那日跟隨章望一家三口由揚(yáng)州往南京去。一行人座船從揚(yáng)子江入秦淮河，才過清涼門，突然大雨從天而降。所幸已是在內(nèi)城水道，所乘船體又大，洪氏等坐在艙中，倒也不覺多少風(fēng)浪顛簸。繼續(xù)循運瀆穿城，緩行了有小半日，便至清屏橋，碼頭上就要棄舟登岸。不意一時雨下得更緊了，且黑沉沉云層中悶雷滾滾，接續(xù)不斷。洪氏見黛玉臉上微有怯意，忙摟了她在懷里，一邊替她掩住耳朵，一邊笑道：“我的兒，南邊夏天就是雨水多，又是忽閃又是打雷，其實多半不過空熱鬧。你聽這雷悶悶的，就知道它在天上極遠(yuǎn)，再無可怕的。”一頭又打發(fā)丫鬟往前頭艙里，跟章望并章回說：“雨下得這般大，路上還怎么走呢？反正也到了地段，就靠著碼頭在船上避一避，等雨停住了，再往大姑太太家去也使得。”

然而這傳話的丫鬟去了好一會子，竟還不見來。這邊洪氏正納悶，就聽章回的聲音在艙門上響起，說中正街尚書府早已打發(fā)了人在碼頭上相候，又道：“還有大伯母也到了，親自帶了人來接。”洪氏聞言，頓時唬了一跳，趕忙招呼黛玉起身，一邊一迭聲叫丫鬟們來，吩咐伺候下船登岸。這廂黛玉聽聞?wù)禄卣f“大伯母”，就知道來的人乃是黃幸之妻、忠獻(xiàn)伯府出身的王氏王夫人，心里也嚇了一跳，實在想不到竟勞動她親自前來，且還冒著大雨――而止此一件，便可知章、黃兩家親厚――這邊心下暗忖，手上卻自理妝正衣，又與洪氏檢看釵環(huán)，不使疏漏。

一時收拾畢，洪氏就挽了黛玉的手，小心翼翼出得船艙，兩邊忙撐起傘來。黛玉展眼看去，就看碼頭上早見不著半個閑人，中間清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用蘆蓑油布襯著青幔搭起一拉溜連片的雨棚；一條用細(xì)蒲草和篾條混編的、大約五六尺寬的青白席子，從碼頭直鋪到雨棚底下。雨棚下頭當(dāng)先站著一位貴婦人：體格玲瓏，形態(tài)豐潤，銀盤似的喜孜孜一張笑臉，大士般的笑吟吟一團(tuán)和氣――正是黃幸之妻王氏。看到洪氏、林黛玉她們下船登岸，立刻就兩步到了雨棚邊上。這邊洪氏見了，也加緊兩步到跟前，不等她開口，先大聲笑道：“我說呢，怎么一進(jìn)南京就打雷下雨，到底趕上哪家水龍王的女兒出行？原來是你捱不住跑出來！出來也就出來了，還弄出這樣的聲勢，真不愧小名兒叫了‘震姑’的，再不能悄沒聲息的叫人不知道。”

王氏聞言，先忍不住笑一笑，然后揚(yáng)手虛打了洪氏一掌，罵道：“你個沒上沒下的皮塌子！我興沖沖過來接你們，結(jié)果頭一句話就是開我玩笑，拿我尋開心――虧得家里老太太一天不落地夸你賢惠孝順、伺候得外祖母妥妥帖帖，原來就是這樣的？你的規(guī)矩呢？還不快給我跪下賠禮！”

洪氏忙道：“嫂子說真的？可這雨落滂沱、地上開河，我往哪兒跪去啊？莫不成，就這當(dāng)?shù)貎海可┳右埠菪纳岬茫　?

王氏本來還故意板著臉，見洪氏兩句話一說，臉上也跟著換了一副可憐形容，頓時掌不住地大笑起來，一把攥了洪氏的手拉她進(jìn)到雨棚底下，一邊笑道：“我把你個嘴上抹油、早晚下拔舌頭地獄的――還不快給我進(jìn)來！等著真罰你呢？都四五十歲、做祖母輩的人了，居然還肯弄出這副形狀，也不怕旁邊孩子家看了笑話。”又看林黛玉，笑道：“這是林叔叔家的侄女兒吧？你做嬸嬸的也不帶領(lǐng)著相見，只管跟我鬧，可是什么道理？”

王氏這邊說，黛玉早行下禮去，口中稱“大伯母”。喜得王氏忙撇了洪氏，雙手?jǐn)v住黛玉不令矮身，只管說：“自家親戚，多甚的禮！且這雨天潮地的，仔細(xì)臟了鞋子衣服！快起來！跟我坐車上去，安心說話。”就挽住黛玉，轉(zhuǎn)身向雨棚后面華蓋雕漆朱輪烏木大車，一面又叫洪氏：“立在那里轉(zhuǎn)什么想頭呢？還是要等我也分一只手?jǐn)v你？別做夢了――如今侄女兒到了，再輪不到你賣小。快把你那一本正經(jīng)的長輩架子端正了，乖乖跟上來！”

只是她嘴上這么說，手卻伸過來也挽住了洪氏。娘兒仨上了車，一排兒坐了，恰是王氏居中，洪氏在左，黛玉在右；雖車廂也極寬敞，卻是親親熱熱挨住。一路之上王氏、洪氏兩個更握了手說笑個不停。這林黛玉叫王氏攬著，只安安靜靜留心聽她們講話，卻是說的尋常一些家長里短，從先前端午節(jié)禮洪氏送的新奇料子，到南京、常州、揚(yáng)州三地幾處大小新聞，不一而足。又說到此番一行來意，王氏的侄兒王葳的婚事種種――因王氏受娘家兄嫂委托，多有出力，連帶著獨子黃象也叫跟著好一通忙亂磋磨。洪氏聽到此處就忍不住笑道：“象兒也叫你拉去幫忙了？他還小呢，你也舍得勞動。”

王氏道：“過了八月都整十三了，還說小！且我這不是看他也正式拜了師父，正是時候出來會客應(yīng)酬，與人接談。偏偏這個磨碎了心的，以往不肯多話就算了，如今親表哥的正經(jīng)大事體，他也打定了主意，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便開口，也是能一個字的絕不多說第二個！可誰知道，就這樣，還有人趕上來贊什么‘沉著老成’、‘有大將風(fēng)’的，把我給氣得喲……”

洪氏強(qiáng)忍住笑，抿著嘴替王氏揉肚腸，一邊道：“人家贊你兒子，還不是一片好意，你只管氣什么？再說咱們家的孩子，自己還不知道？話不多，那也是看人的，跟自己家里人、爺娘老子哪有這樣？你還替他擔(dān)心。”

王氏橫她一眼，道：“你說得輕巧。可不是你養(yǎng)的，怎知道能有多氣人？不過你說對了一樣，話多話少，都要看對什么人。單看他跟你家回哥兒那股子的熱絡(luò)勁兒，見到了就能噼里啪啦說個沒完……哎喲喲，我都要替他覺著兩個腮幫子發(fā)酸發(fā)疼。”隨手往車門簾子外頭一指，道：“你是沒看見剛才，頂著雨就沖到船上去了。虧得他叔叔和表阿哥扶得快，不然，我還以為要一頭扎河里面去！后面更加是等不及上車，就跟回小子兩個湊著說上了――那聲音熱鬧得，連外頭那么大雨聲都隔不住，直灌到我耳朵里頭來。”

洪氏笑道：“你別只管說你家的，我家那個，平時不也是斯斯文文，連個高聲都沒有的？就跟他兄弟兩個湊到一起最熱鬧最親。”

王氏道：“正是呢。所以我才最巴不得你家回小子來――好賴帶著我那個多說兩句，人前人后不叫看出破綻，在他那邊表哥的好日子也好掙得兩家面上凈光。”

聽她這一句，洪氏忍不住笑道：“好哇！真是我的好嫂子！聽聽，原來真正的主意是在這里呢！合著再三請我們來沾沾喜氣是假，惦記你兒子那點破脾氣，護(hù)著你的臭面子才是真！我要跟回兒，還有我們家大爺告su去――叫他們才不上你的當(dāng)，一心只記得你的好呢！”

王氏瞪她一眼，道：“你敢！”隨即噗嗤一聲，就跟洪氏兩個笑成一團(tuán)。不防一眼見黛玉也被自己帶得身子搖顫，忙放了攬著她的手，笑道：“我跟你嬸嬸就是這樣沒個入調(diào)，林丫頭可別見怪。”

洪氏忙說：“你自己鬧騰的，可別拉上我。”一邊向黛玉道：“玉兒是知道我的。今天這么瘋，全是你這個大嫂子帶的好頭，半點不賴我啊。”

黛玉聽她們一路上說笑得開心，此刻越發(fā)忍不住要笑，忙低頭垂目，避開目光神情去。這邊王氏夫人在旁，見她嬌羞含笑，就覺眼睛似突然被一道亮光狠狠晃了一晃，不禁轉(zhuǎn)頭去看洪氏，只見洪氏也望著黛玉滿臉是笑，就湊過去在她耳邊壓低了聲兒恨恨道：“你個好丫頭，再這樣笑，看我不擰你的臉！”

洪氏這才稍稍收斂，手在她手心里輕輕捏一捏，也悄聲笑道：“都是震姑成全我，我記著呢。”

王氏笑道：“好啦！你少來充這乖順可憐相兒，我才不稀罕看呢。只是一會兒到了家，你可給我把樣子都裝扮好了――老太太知道你們來，昨天就吩咐今天家里姑娘和小爺們都暫停一天的學(xué)，連同家里幾位妯娌妹子侄媳婦兒，從早上就一齊聚到前后正堂里面，等著見親戚呢。那可是我們黃家的心肝兒肉，一個個都嬌生慣養(yǎng)，沒經(jīng)歷一點點風(fēng)雨的，連我平常都不敢在他們眼前顯出一點點不入調(diào)的破落戶樣兒呢！”

洪氏大笑道：“聽聽，忠獻(xiàn)伯府的小姐都自稱是‘破落戶兒’，這還有沒有天理了？‘水龍王’面前幾時就來個‘海龍王’？我可沒聽說。”

王氏笑道：“你忙著在常州伺候外祖母，自然不曉得我們這邊的新聞。我只給你提個醒兒。等一會兒見到，自然就知道啦。”

洪氏忙道：“既這樣，你一定要時時緊緊帶著我，還有你侄女兒。林丫頭靦腆怕羞，又是頭一次出門，可不許教誰驚嚇欺負(fù)了她。”

王氏聞言一呆，隨即會意，大笑道：“就你刁鉆古怪想頭多，我哪里就說這個了。我心里林丫頭自然要跟我一道兒的。只是老太太近來一直念著外甥孫女，把其他人都一概靠了后；只怕到時你我就是想跟老太太搶人，也搶不過的。”又握住林黛玉手，笑道：“老太太念得你狠，一會子到家，多半就不讓跟你嬸嬸一塊兒下處了。但家里姊妹都是好的。且不論有什么，都只管跟我說。”

黛玉聽了，忙謝了大伯母。一旁洪氏也笑：“南京和家里都是一樣的。何況你大伯母都開了口，到時玉兒只管使喚她就是。”

如此說說笑笑，也不覺雨天車慢行緩。待到了中正街尚書府，車駕從正門入，轎廳廂房內(nèi)稍換過衣裳，又換小車――車止略小一號，車內(nèi)三人仍舊并肩坐，并不覺著擁擠――過一垂花門，眾婆子媳婦伺候下車，頭頂上將雨棚傘蓋等嚴(yán)嚴(yán)密密遮蔽了，這才簇?fù)砣诉M(jìn)到后面正房大院前。這邊早有許多丫鬟從游廊上飛奔過來，左右前后護(hù)持著，一齊往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