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程勉早早醒來，去陪婁氏進(jìn)朝食。

他昨天沒睡好，以為到得夠早了，可蕭氏姐妹到得更早，見到他來，臉上神情且不論，見禮時的語氣十足恭敬，程勉知道姐妹倆都是為了婁氏，也客客氣氣地回禮。

落座之后，婁氏側(cè)過臉，視線落在程勉所在的這一側(cè)：“五郎，昨日是沒睡好么？”

“睡好了。好得很。”

婁氏抿嘴一笑：“聲音裏沒精打采，肯定沒睡好。”

程勉本欲繼續(xù)遮掩，忽然瞥見坐在對面的蕭寶音使眼色，無聲說了“說實話”，便靈機(jī)一動，答道：“睡得好，是昨天和元嘉說話說得忘了時辰，沒睡夠。”

婁氏欣慰地點頭：“話說開了就好……哎，不要干坐著聽，快吃吧。”

面前的案上擺的是摻了肉糜和嫩姜的熱粥，程勉本來沒什么胃口，吃了兩口，發(fā)現(xiàn)異常美味。婁氏聽見他開始吃東西，欣慰地笑笑：“你口味還是和小時候一般，一點也沒變化。”

大半碗粥入腹后，程勉擦擦嘴，滿足地說：“是粥做得好。”

聞言，蕭妙音在對面無聲一笑，惹得婁氏看了她一眼，方繼續(xù)說：“五郎，你們一起長大，你對他還有大恩情，現(xiàn)在雖然出了這許多事，你們也不再是小時候了，但昔日的情誼不易，切切不要因為他人生出嫌隙……你要是惱他做事說話生硬，惹你生氣，不要和他計較，隨時告訴我，我來訓(xùn)他。”

婁氏輕言細(xì)語、娓娓道來，反而讓程勉不好意思了。他不自在地捏著衣帶的一角，小聲說：“……王妃，元嘉對我實在太好，我又記不起往事，實在是、實在是……惶恐。”

婁氏一怔，正色說：“五郎這是什么話。你母親去世得早，在遇見殿下、有這兩個小的之前……”

她朝蕭氏姐妹所在的方向一指：“我是一直厚顏將你當(dāng)作我的親子的……那時王府只準(zhǔn)我入府服侍安王，數(shù)年裏我和元嘉骨肉分離，你們卻沒有分開。你待他一如往日……后來我才知道，要不是那幾年裏你盡力回護(hù)他，我們母子，恐怕早就陰陽兩隔了……”

婁氏養(yǎng)尊處優(yōu)已久，可念及往昔母子被迫分離時的情景，依然不由得痛徹心扉。她忍得住淚，卻忍不住蒼白的臉色，轉(zhuǎn)頭對在座的蕭氏姐妹說：“你們自落地起，就是錦衣玉食，沒有吃過一點苦頭。殿下對你們寵愛有加，恨不得將日月也送給你們，將你們養(yǎng)得嬌縱難纏，稍有不順，旁人動輒得咎……這兩年來我眼睛瞎了，精力不濟(jì)，更是管不得你們，你們也變本加厲，合伙瞞我這個瞎老婆子……”

見話題忽然轉(zhuǎn)到自己身上，蕭妙音雖然沒吭聲，神色間并不以為然；蕭寶音則拖長了語調(diào)，半是不悅半是撒嬌地?fù)屵^話頭：“母親，程大人還在呀，您怎么在外人面前不給女兒留一點顏面？”

“你住口。”聽見她的聲音，婁氏愈是板起臉，“你當(dāng)有你哥哥替你遮掩，你跑去五郎那裏胡鬧就揭過去了？稍一說你，你倒說起內(nèi)外之別了。”

這件事被陡然提起，別說蕭寶音，就連程勉，也嚇了一跳。眼見蕭寶音的臉驀地發(fā)白，程勉下意識地為她開脫：“王妃……郡主沒有冒犯我，她、她就是去看看我……”

“不用你為我說謊。”

蕭寶音冷冷地堵住程勉的話頭。她似乎并不畏懼婁氏的怒火，提高了聲音，硬邦邦地對她說：“我沒有要哥哥替我遮掩。他不知道我去的事。我就是想去驗一驗人。”

“真是了不得，你還敢去‘驗人’？ ”婁氏神色愈發(fā)嚴(yán)厲，對不上焦的雙眼責(zé)難譏諷兼?zhèn)洌粍硬粍拥乜粗拰氁簦昂煤煤茫阋詾槟闶墙鹬τ袢~的郡主，身份尊貴，可以隨便去驗人。但你不要忘了，五郎是我和你哥哥的舊主人，你是安王的女兒，但也是從一個乳娘、一個奴婢肚子裏爬出來的。你再大的威風(fēng)和脾氣，耍不到五郎身上。”

“母親……”

這話實在過于嚴(yán)厲，蕭寶音聽完之后，整個人全無人色，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婁氏，仿佛在看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程勉也想不到婁氏會說出這一番話，后腦一涼；眼看著蕭寶音忍淚忍得渾身發(fā)抖，覺得還是要說點什么。他的視線在母女二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還是向著婁氏說：“王妃，郡主是去我家了，但她本意是關(guān)心我，絕沒有對我耍什么威風(fēng)。您不要訓(xùn)斥她……是我們分離太久，當(dāng)時她年紀(jì)小，我偏偏生了這么個毛病，有些誤會，已經(jīng)解開了。您這樣說她，她多傷心啊。”

程勉話音剛落，蕭寶音再忍不住，伏在案上無聲地哭了。

她一哭，蕭妙音也坐不住了，想安慰姐姐又怕惹怒母親，只能輕輕拉一拉她的袖子，跟著落淚。婁氏聽力非凡，光聽呼吸聲也知道兩個女兒都哭了，她神色稍緩，但看都不看她們姐妹，摸索著面前的幾案站起來，也不要下人攙扶，走到程勉身邊坐下，執(zhí)起他的手，開口道：“你啊……我的女兒究竟是什么脾氣，你還想瞞過我嗎？”

周旋之言被直接戳破，程勉臉上一紅：“是解開了……”

婁氏傷感一笑，用力按了按程勉的手：“以前你們給我?guī)г挘徽f好事。我看不到你們，也不識字，人家說什么，我就只能信。生了寶音，他們準(zhǔn)元嘉也進(jìn)王府，他來了還是說都好，可我知道，你們都是在哄我。

“五郎，奶娘老了，瞎了，但奶娘和元嘉也都不是昔日了。尋常人不敢欺負(fù)我們，你不要怕我擔(dān)心，一定要我對我說真話。”

程勉感覺到她的手心發(fā)冷，心裏也很傷感：“嗯。知道了。”

他攙扶著婁氏回到正座，然后又來到蕭寶音的座前，輕輕喊了一聲“郡主”。蕭寶音先不理他，程勉又喊了一句，她抹著眼淚終于抬起頭，十分委屈地看著程勉：“……你怎么一點也不記得我了？”

她哭得可憐，程勉心裏也酸楚，無奈地?fù)u頭：“我要是記得，上次你就不發(fā)這么大脾氣了。”

“幾年前，你的死訊傳來時……哥哥不信，去連州找你，我求他帶我一起去，他怎么都不答應(yīng)，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到城門口，就被追到了。”

也不知為什么，程勉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有姐妹的。現(xiàn)在看著泫然欲泣的蕭寶音，他莫名想，也許那就是寶音和妙音。看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女，程勉柔聲寬慰：“不要緊，連州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說我不是找回來了么……我答應(yīng)你，以前我怎么待郡主，以后也不會改變。”

這頓摻雜了許多人淚水的朝食吃了一整個上午，但程勉在婁氏的居所一直待到入夜。從婁氏那裏，他終于聽到了許多自己和瞿元嘉少年時的舊事。和聽來的其他往事一樣，婁氏說的這些程勉也都記不得，可無論如何，哪怕只多知道一點，亦遠(yuǎn)遠(yuǎn)勝過一無所知。

經(jīng)過一整天的深談后，程勉總算明白為什么皇帝說“你家裏的事，要去問瞿元嘉”——原來在他隨皇帝赴任連州之前，幾乎沒有和瞿元嘉分離過。無怪瞿元嘉認(rèn)了他，其他人再也確信不疑。

可即便是婁氏，還是有許多不知曉的舊事。于是，當(dāng)程勉和瞿元嘉再一次獨處時，程勉幾乎是無法按捺地問：“元嘉，你為什么從來不說？”

這是在瞿元嘉下值回來陪婁氏用完晚飯、兩個人告退往住處走的路上。被程勉冷不丁地一問，瞿元嘉明顯楞了一下，走出好幾十步，反問：“說什么？倒是你……今天母親說了什么？你們個個都沒精打采，受了好大委屈的樣子。”

程勉不愿告訴他今天婁氏和自己都哭了，只說：“說了好多以前的事。你不告訴我的，安王妃都告訴我了。”

瞿元嘉腳步一慢，很快恢覆常態(tài)： “你看，不用我說，就有人告訴你。少年時的事我好多都記不清了，除了和你在一起時，其他也沒什么好事，后來我就快快將它們都忘了。”

“可安王妃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去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