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山東水師都指揮僉事馮應(yīng)之妻方氏，為著男人的外室子可能會認(rèn)祖歸宗之事,煩悶了兩三天。無緣無故偶遇了個小姑娘,一番話把她說順氣了。小姑娘彎起眉眼笑了笑，揮手告辭,跑回她跳下的那處院墻爬了回去。

大丫鬟悄聲問道：“太太，您可連她姓什么都沒問呢。”

方氏悠然道：“不是住在宋家原先那處宅子嗎？”

“合著太太打了這個主意。”

方氏遂換了身衣裳回娘家。

成大貴及其余男丁都在營中，方氏上后院去見養(yǎng)母成老太太,說了過繼的主意。

成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我前兒就想告訴你這個,你聽不進(jìn)去。”

方氏抿嘴，拉了拉養(yǎng)母的胳膊。

“多大的人了。”成老太太撫著她的頭頸，“然我并沒想到過繼給遠(yuǎn)房旁支這么細(xì)致周全,還是你強(qiáng)些。”

“不是我想到的。”方氏遂把小姑娘的事兒說了。

成老太太聽罷也不免好奇。“這么囂張的一家子。既然知道住處……你又沒養(yǎng)個閨女。你明兒帶你們大姑娘過去拜訪。”

“不。”方氏哼道,“眼皮子淺得跟水洼子似的,我丟不起那人。我?guī)у\書去。”

“胡鬧。”成老太太瞪她,“這等事哪有不帶女兒帶侄女的。”

“又不是我女兒！那我自己去。”

成老太太輕輕拍案：“你這歲數(shù),自己去看個小姑娘？”

“我跟那小丫頭極投機(jī)。再說人家全家都沒把什么禮數(shù)規(guī)矩放在眼里。”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唉！”成老太太拿她沒轍。“算了，帶錦書去。”

方氏拍手：“這不就完了么？”

“你待會兒就在家里吃晚飯。”成老太太思忖道,“那個明老爺，你老子也想探探他的底細(xì)。”

“明、大、官、人！”

不多會子，大成橋南先頭的宋府如今的明府便收到了帖子。朱先生微微一笑：“上鉤了。”

不枉他們?yōu)橹s時間,特意演了出戲。馮紫英派的不過是尋常信使,少說得一個月之后才到。那位大叔才出城門,偶然救下了個誠實可靠的小伙子，隨即臥病。小伙子遂幫他送信，換軍服走八百里加急道、一路換馬。

這幾位自然就是熊貓會的三位當(dāng)家。趙茵娘本來沒打算跟來，啟程前小朱臨時把她喊上，說沒有女人不方便。果然，第一出重頭戲便是她唱的。

次日上午，方氏領(lǐng)著她侄女成錦書來到明府，趙茵娘出來相迎。方氏一瞧，她竟變成了個大家閨秀！禮數(shù)齊全得任誰都挑不出錯來，頭上的釵環(huán)不多然顯見貴重，愈發(fā)好奇她們家究竟什么來頭。

趙茵娘將客人引到外書房分賓主落座。成錦書見案頭擱著個沒見過的五顏六色的方塊物件，不由得多看幾眼。

茵娘喊人沏茶，隨手拿過那物件扭了幾下，送到成錦書跟前：“這是魔方，最近剛剛開發(fā)出來的玩具。”乃教她怎么玩。

方氏才看了幾眼便忍不住嚷嚷：“你不會，我來我來！”

成錦書干脆讓給她。方氏拿著魔方橫七豎八扭來扭去，越扭越亂。費了半日的勁兒，把魔方一丟：“不玩了！”兩個小姑娘掩口而笑。

方氏遂問：“你舅舅舅夫又出去踢館了？”

“嗯。”茵娘道，“還玩得挺帶勁的。最初兩回我也跟著去，后來見他們都虐菜，沒意思，就自己玩兒了。你們這兒海鮮好吃，我可喜歡呢，成日在飯館里轉(zhuǎn)悠。”

“飯館的東西多半做得不得味兒。”成錦書笑道，“改日你來我們家玩兒，我親自下廚給你來幾道海鮮，新打起來的。”

“當(dāng)真？我明兒就去！多謝妹妹啦~~”

小姑娘開始議論吃的。方氏起初還記得昨晚她養(yǎng)父叮囑的話，沒多會子便忘了，跟著說起清蒸涼拌來。說著說著話題不知怎么就變成了海洋動物。

為了開拓孩子們的眼界，這個時代能有的科普書籍薛蟠都讓人去找。他自己不得閑看，可茵娘寶釵等都學(xué)過。清朝雖沒了，聶璜和《海錯圖》依然在。老頭剛死才十幾年，又是江南人氏，薛家沒費多少力氣便把原件給弄到手了。所以茵娘一肚子紙面知識，就是沒見過活物。剛好這姑侄倆見過許多。

一時丫鬟進(jìn)來添炭，笑道：“二姑娘，外頭像是要下雪似的。”

“當(dāng)真？”茵娘拍手，“海邊落雪必然有趣。你們這兒往年雪大不大？”

“我們這兒雪少。”方氏道，“每年難得下幾場，也積不住，不多會子便化了。”

“想踏雪賞梅豈非要趁雪下來時？我們家遠(yuǎn)芳園里有一小片梅林，花兒開得好不熱鬧，紅的白的都有。待會兒咱們瞧瞧去？”

成錦書與方氏互視一眼。方氏是直腸子，登時斂去笑顏，道：“趙丫頭，你可知道那園子是宋大老爺替一個歌姬修的。”

“知道啊。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趙茵娘隨口道，“晴翠早晚會當(dāng)宋太太。”

方氏眉頭一動：“此話怎講。”

“如今的宋太太自己無能、娘家無能、兒子無能。”茵娘道，“宋老爺身子骨很好，再活個十幾二十年沒問題。好色是人之天性，就算沒有晴翠也會有陰翠雨翠雪翠。連律法規(guī)矩都只能約束無權(quán)之人，何況世俗道德？膠州又不是京城，往來眾人都不好顏面好實惠。”

“晴翠會害死宋太太？”

“應(yīng)該不會。”趙茵娘道，“我見過她，又年輕又漂亮又會做人。她真的沒必要自己去對付宋太太。”

“借宋老爺?shù)氖帧！狈绞宵c頭。

“連借手都不用。宋老爺在宋家沒限制，只依著他自己的好惡來。宋太太越來越老，宋老爺自然而然看她越來越不順眼。到時候把‘宋太太’的名頭送到晴翠手里，難道她會不要？哦，不過也許又有新的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進(jìn)門，直接把晴翠頂下去也未可知。”

方氏臉色極難看。半晌道：“你這么小歲數(shù)，如何通透世情？”

“我兄長從小就教我真相，沒騙過我世界很美好，故此我沒機(jī)會誤會。”趙茵娘攤手道，“什么丑小鴨的故事、美人魚的故事。他非但沒講過美化版，還特意跟那么幼小純真的我強(qiáng)調(diào)：有些大人講這個故事會騙小孩子，說鴨媽媽不嫌棄丑小鴨。事實并非如此，鴨媽媽也嫌她，恨不得沒生下她。后來我聽到別人家父母對孩子心狠手辣之時，才不會像傻子一樣驚呼‘那不可能！’‘沒有這樣的親娘！’”